第二十一章无限大的监牢
作者:16K四菜一汤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264

从他看到她以顽童的姿态摇动合欢树,制造一场花雨,然后甩头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他们曾无限接近,然后渐行渐远……

路非将车开进院子里,正赶上戴维凡打开后备箱,将辛笛的行李放进去。辛笛看着一夜未归的辛辰从路非车上下来,没有流露出惊奇,倒有几分高兴。路非还赶着要去开会,跟他们打个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护照和国际航班机票放在包里的最里面一个夹层,身份证跟飞北京的机票放在靠外的夹层。不要让这个包离开你的视线。”

“你重复我妈这段话真是分毫不差。”辛笛不禁失笑,踌躇一下,悄声说,“辰子,不管我妈说什么,都别在意,好吗?”

辛辰一怔,随即笑了,“别瞎操心,大妈不会说我什么的。”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辛笛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走了。你乖乖在这儿住着,可别不等我回来就不声不响消失了。”

“不会。你只是看一个时装周嘛。拆迁款放大概没那么高效率的。”辛辰打个呵欠,“笛子上车吧。别误了飞机。一路顺风。”

啃着戴维凡将车驶出院子,辛辰上楼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带齐房产证、身份证,赶到拆迁办公室办手续。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待她签字以后,就等他们统一安排中介机构对她的房屋主体、装修、附属设施进行审查与评估,尽快将《房地产评估报告书》送给她。待确认后,才能安排领取拆迁款。具体时间他们也不好说。

辛辰并没指望马上拿到钱,不过她本以为签字后便再没她的事了,完全没想到会那么复杂。她想,要脱身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除了拆迁办,她只能闷闷不乐地赶去广告公司戴维凡的办公室。严旭晖完成拍摄后已经回了北京。她这段时间连续加班,将图片修好,只需戴维凡最后审核,提出修改意见,定稿后进行后期制作印刷。

戴维凡看到一半,手机响起。他脸上显出笑意,“辛笛打来的。”一边起身,“到了吗?对,老严请你吃饭是应该的。你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说。”

他漫步走出办公室。辛辰继续看着图片。隔了一会儿,一个高挑女孩径直走进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正是前段时间在这里碰过一面的沈小娜,辛辰扫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液晶显示屏上。

沈小娜不客气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辛辰漫不经心地回答:“自然是工作。你有公事洽谈的话,请找前台珍珍联系。”

沈小娜不理她,视线一下落到戴维凡办公桌上新放的一个相框上。里面镶嵌的照片拍摄于辛笛今年三月底在北京举行的布会。戴维凡走上T台区鲜花,相熟的记者捕捉到两人相拥的瞬间:辉煌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穿着蓝色衬衫的戴维凡器气宇轩昂,高大健美的身体向娇小的辛笛微倾,一束百合隔在两人中间,他的面孔药触到她仰起的脸上,画面称得上赏心悦目。戴维凡早收到了这张照片,只是近几天才突然记起,找出来放大冲洗了摆在办公桌上。

沈小娜头一次看到,有些意外,伸手准备拿起来细看,却见辛辰正带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她不愿输了阵势,缩回手,做不轻易状然过来,坐在戴维凡的位置上,“这是哪家服装公司的图片?”

没想到辛辰马上伸手关了显示屏。沈小娜先是被她的举动惊呆,随即恼怒了。“你什么意思?”

辛辰将转椅转了半圈,从办公桌边退开一点儿,正面对着她,没一点儿退让的意思,“我没弄错的花,你也是服装公司的吧。这些图片你并不方便看。可以的话,请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沈小娜不要说在自己家公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这间广告公司出入,也一向受着礼遇,既然面对如此毫无通融的待遇,倒怔住了。刚好戴维凡讲完电话回来,她立刻叫道:“维凡,你这员工怎么这么没礼貌?”

“找我有事吗?小娜?”

“没事我不能找你吗?”

戴维凡一瞥之下,已经看见辛辰好整以眼的观望表情,正色说道:“小娜,你委托的宣传品制作,我已经安排小刘跟进,有什么具体要求,可以直接跟他说。”

沈小娜显然没料到他口气那么正式,撇一下辛辰,“维凡,介绍一下这位小姐给我认识吧。”

“信和服装的设计总监沈小娜,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兼职设计辛辰,”戴维凡正式介绍完毕,却清清楚楚地加上一句,“也是我女朋友辛笛的妹妹。”

沈小娜大吃一惊。辛笛这个名字在本地服装业算得上响亮。她父母开着服装公司,她挂着个设计总监的名头,自然听说过,她看着桌上的照片,再看看戴维凡,“辛笛,什么时候成了你女朋友?”

戴维凡好笑地说:“我不用详细汇报我的私生活给学妹听吧。”

沈小娜险些被哽住,怒火上升,只能强自拔捧着,眯起眼睛笑,“好,学长,我去找小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这个表现算过关吧。”辛辰撇一下嘴,显然无赞赏之意。戴维凡只能自我解嘲,“你可比你姐难去讨好多了。”

辛辰笑了,重新打开显示屏,“戴总,不跟人暧昧,只是有诚意恋爱的基本条件。我家笛子对男人的要求没那么简单。”

戴维凡自然明白她的盲下之意,哈哈一笑,继续和她一块儿看图片。全部修改审核完毕后,辛辰正准备走,戴维凡也起了身,“辛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不是特意送你,我昨天把蓝牙耳机忘在辛笛那儿了,得去取一下。”

辛辰只能无可奈何地上了他的车。两人一块儿上楼,她拿钥匙开门,却一下怔住了。李馨正坐在沙上,折着收下来的衣服。辛笛一向疏于家务,平时请个钟点工,一周过来三次做清洁。不管她怎么抗议,李馨都从来没放弃对她的照顾,隔一段时间会过来一次,给她收拾房间,整理换季的衣服和被子。

李馨目光锐利地看向同时进门的辛辰和戴维凡,戴维凡确实被这眼神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到自己昨晚的留宿,只以为老太太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事。

辛辰镇定地说:“戴总,你找找看耳机放哪儿了。”

戴维凡回过神来,“阿姨,您好。我昨天送小笛回来,把耳机落在这儿了。”他一眼就看到耳机正在茶几上,连忙拿起来,“您现在回去吗?我送送您。”

“不用了,小戴。”李馨语气十分和蔼地说,“你忙你的去吧。我再坐会儿。”

戴维凡走后,辛辰想,恐怕还是躲不过一场正面的谈话了。想起辛笛早上临走前的告诫,她坐到另一张沙上,静待李馨开口。

“小辰,你觉得我和你大伯对你怎么样?”

这个标准的开场白让她有点儿哭笑不得,“对我很好啊。”

李馨一笑,“你也不用勉强。你大伯对你的确很好,疼你不下于疼小笛。有时甚至对你的关系比对她还要多一些。至于我这个做大妈的,我知道我们从来说不上亲近,可是自认也从来没亏待过你。”

“您对我的照顾已经很周到了。”

“对,这一点我完全问心无愧。笛子是你堂姐,她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待,这点你也没有异议吧。”

李馨语气轻柔,辛辰无语,只能默默点头。

“所以我希望,你要懂得感恩。”

“大妈,我早上已经去拆迁办签了字,拿到钱后我马上去昆明。”

李馨点点头,“小辰,不是我狠心要赶你走。如果只是单纯住在我家,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只是现在的情况没那么简单。我也不想做恶人,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就把我们找过去,非要我自称怀孕,等你生下来后,由我们带回去上户口,省的你爸爸背个未婚父亲的名声,妨碍他以后的生活。你大伯是个愚孝的人,居然一口答应了。他完全不想一想,我们都是公务员,怎么可能公然违背计划生育政策,不要前途不要公职讲这个义气?为这事,我和他头一次翻脸,吵到接近要离婚的地步,他才妥协。”

辛辰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她微微苦笑,“爷爷***那个要求的确不合理,您拒绝是应该的。”

“我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在那之前可以说没红过脸。以后的每次争吵,原因可以说多半离不开你或者你爸爸,包括那次为了让你爸爸不坐牢,你大伯动用了很多关系,对他的声誉和职务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就算我对你不够好,他确实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所以,我现在有一点儿私心,相信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跟路非,不可能……”

“真的不用再说什么了,大妈。我很珍惜大伯和笛子对我的感情,也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包容。您对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介意,但没必要讲出来,伤了和气没什么意思。”辛辰看向李馨,神情平静,“我现在向您保证,我会尽快离开,不会做任何让大伯和笛子为难的事情。这样可以了吗?”

李馨走后,辛辰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跳沉重得仿佛在耳朵内都引起了共鸣。她躺倒在沙上,按照曾经练习过一阵的瑜伽呼吸法,放松身体,慢慢调整着呼吸,直到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节奏。

躺了不知多久,她陷入了梦境之中。独自走在一条黑暗狭窄的路上,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她只能单调重复地不停迈步向前,两旁始终是没有变化的灰蒙蒙的景物,前方看不到尽头,回看不到来路。如此绝望的跋涉,却没法停下来。

手机铃声将她唤醒。她默默躺着,等到恢复行动能力,挣扎着欠身拿起放在茶几的手机。是路非打来的。她按了接听,路非得声音传来,“小辰,我现在过来接你去吃饭好吗?”

她本该感激这个电话将自己带出梦魇,可是他始终温和镇定的语气却让她突然勃然大怒了。她狠狠地囔道:“我不吃,不吃!”随手挂断,将手机仍到茶几上。机身与茶几上的玻璃相碰出刺耳的脆响,她一惊之下,才冷静下来,心灰意冷地蒙住了双眼。

夜色渐渐降临,房间内安静得让她有窒息感。她爬起来开了灯,再打开电视机,然后重新躺到沙上。

她在装修自己家时就放弃了电视机,闲暇时只在电脑上看看网络电视。眼前荧幕上演着综艺节目,主持人和嘉宾插科打诨好不热闹,好歹让房间内添了点儿生气。

她慢慢恢复平静,只想,手头的工作都结束了,也不打算再去接新的工作将自己绊住,恐怕接下来只好无所事事地等着了。她一向并不算性急。现在却突然不能忍受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具体期限地待下去了。

门铃响起。辛辰去开门,看到路非站在门口。她对刚才在电话中的作感到抱歉,却的却调动不出礼貌待客的情绪来了。然而路非并不理会她绷着的脸,径直走到餐厅,将手里拎的食品盒打开。去厨房拿出碗筷,“过来吃饭。”

辛辰简直有点儿搞不清状况了。她想,难道昨晚酒后自己还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弄得现在路非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照顾姿态。

路非拿来的是一个爆鳝丝,一个焖笋尖,一个鱼片汤,摆到桌上热腾腾散着香气,她也确实饿了,决定没必要别扭,于是痛快地坐到他对面吃了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好像这样的对坐吃饭一直延续没有中断,再自然不过。辛辰吃完,利落地收拾桌子,将碗筷拿进厨房洗净放好。出来时看到路非正站在客厅窗边看着外面。柔和的灯光下那个挺拔的背影让她立定脚步,一下恍惚了。

这时,路非突然转过神来。这个老式房子有很长的进深。隔着狭长的客厅和餐厅两人目光相遇,辛辰竟然没有时间将那个漫不经心的笑挂上面孔。一瞬间,她疲乏得几乎无力支撑了,靠到厨房门框上。

路非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领到沙边,让她坐下,“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你对我可真有信心,居然认为只有出了事后我才会无理取闹乱脾气。”

他微笑,“是呀,我倒是希望看到你肯毫无顾忌地作。可是你现在太控制自己了。”

“谁有那权力对别人毫无顾忌呢。刚才跟你火,我很抱歉。实在是心情不太好,没办法维持基本的礼貌。”

“别急着道歉。告诉我原因。”

“拆迁手续太烦琐,一时烦闷。没特别的理由。”

“你很急着走吗?”

“很急。”辛辰惨淡地笑,“如果不是大伯工作太忙,我会把拆迁这事委托给他,然后赶紧离开,至少给大家留个比较有风度的背影。”

“昨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我请你留下来,你同意吗?”

辛辰努力回想一下,不得要领,“我应该没说什么吧?就算说了,也是醉话,当不了真的。”

路非含笑叹气,“醉得那么厉害,你也没理我的要求。”

他的眼睛眷恋地看着她。她再次现承受这样的注视,会不由自主地松懈软弱下来,只能躲开他的视线,“你要干什么,路非?想看我到底会有多冷漠无礼吗?”

“我想留住你,方法很笨拙,而且清楚地知道,我的手握得越紧,你越会急着挣脱。可是我不能不试一下。”

“养成对一个人的依赖,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不会让自己再去经历一次。更何况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留下来。所以,别试了,好吗?”

路非凝视着她,“对不起,弄得你这么不快乐。”

辛辰笑了,“路非,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了。你总是这样,忍不住就要心软。真说下去,我会真当你对不起我了。可是你并不欠我什么。别坚持把我的快乐或者生活当成你的责任。你承担不起,我也不敢让别人背负。”

“你拿我当个心软负疚,被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困住的烂好人了。”路非嘴角笑意加深,“可是小辰,如果到了今天,我还妄想为你的生活展,你确实是对你没一点儿了解。我只希望你快乐,不管这快乐的前提是不是我。”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迁办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务必过去办理手续,她以为是安排中介机构给她验房,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

外面下着小雨,空气中带着点儿微微的凉意。辛辰到拆迁办,对工作人员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拆迁公司自称姓王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只要她签几份文件,拆迁款马上就能打到她的帐户。

看着那几份内容繁琐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总很客气地说:“辛小姐,你也知道这个项目是昊天集团开的。那边路总一早就从深圳打电话过来,我们自然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讲了几句话后递给辛辰,“路总请你听电话。”

辛辰接过手机,里面传来的果然是路是的声音,“小辰,你好。”

“路是姐姐,你好。”

“我已经跟王总说了。你只管签署文件,把银行帐号给他,他会在最短时间内给你把手续办妥的。”

“谢谢你。”

“别客气,小辰。”

这个转折来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机,定下神来好好想想,断定没有必要迟疑。他快签了文件,将相关权属证明和钥匙交给工作人员。,过了一会儿,出纳过来,把转账凭证交给她。不到七十平方米的房子,变成了一笔不多不少的现金,躺在她的银行户口上。

从拆迁办出来,雨稍微下大了一点儿,辛辰撑伞走了几步,情不自禁驻足,看着街道看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迁的那部分公房和仓库,在密集的宿舍区拉出了一个突兀的豁口。看到有的门面已经关门,有的打出了诸如“拆迁大甩卖”之类的标语,用高音喇叭招呼着顾客。那样急促热烈的叫卖声,也并未引来顾客盈门,在雨中却透着几分凄凉。

她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家。

五楼那个阳台上,爬满防盗网的牵牛花叶子依然翠绿,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已经开到茶靡,要不了几天,将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现,叶子会渐渐枯黄凋零,藤蔓会渐渐萎败。而这个曾经人口密集的局民区会搬迁一空,被拆成一片废墟,然后竖起一座购物广场加高档写字楼、公寓。

如果她还会回来,应该再也找不到一点点旧日痕迹了。

辛辰不让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顺着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点,进去查询航班、折扣,订了第二天的早班机票。拿着出好的机票走出来后,她给辛开明打电话。他当然吃惊,“为什么这么急?”

“省得耽误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这个调皮的回答让辛开明嘴角牵动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由秘书做到领导,对于世事有清楚的了解,拆迁款以如此惊人的度打到辛辰帐上,辛辰如此毫不托延地决定离开,这中间的联系哪里还用细想。他只能同样以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小辰,晚上回来吃饭吧。”

“不了,大伯,我还得去买点东西。晚上约了朋友。您帮我跟大妈说一声,我就不当面去告别了。到了昆明我马上去给您打电话。”

路非的电话紧跟着打了过来,“小辰,打算订什么时间的航班?”

路是远再千里外的深圳,却突然介入此事,辛辰当然不必问路非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只将机票时间告诉他。他在听筒中谓然轻叹,“为什么这么急?”

她没办法拿给大伯的那个回答给他,沉默一会儿,“请替我谢谢是姐姐,也谢谢你。”

这个致谢让路非也沉默了。此时他正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新办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鉴人,宽大的办公桌上井井有条,深色的书柜里装满了精装书籍,靠另一侧的窗边有一组黑色皮质沙,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马蹄莲,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阔叶植物枝叶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丰支持董事会,将他介绍给股东及公司高层;下午,还有一个投资立项的工作会议等着他,要分别与各部门经理谈话;晚上要招待客户。秘书按他的吩咐开始排出日程。他已经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玻璃幕墙隔绝了来自脚下这个城市的喧嚣,然而手机听筒里却清晰传来各种声音:雨水密集地打在伞上,汽车不停驶过,摩托车、电动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人声嘈杂。他可以看见,她正站在闹市街头,跟他一样握着手机,保持着一个静立倾听的姿态。雨水纷飞、周围的车水马龙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办公室桌旁内线电话响起,他对着手机说:“对不起。”过去接接听听,秘书清脆的声音传来,“路总,会议时间到了。”

“知道了。谢谢。”

辛辰开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买些东西了。再见。”

“小辰,我马上要去开会。晚上还有个应酬,估计会到很晚。明天早上我接你去机场。”

“好的。谢谢。”

路非过来按门铃时,辛辰刚刚起床,含着牙刷开门,然后跑回卫生间。她订的是折扣最大的早班飞机,已经算好时间可以从容梳洗,但路非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加快度刷牙洗脸梳头,将头惯长小小的暨,然后去换衣服,“我马上好。”

“不急,先吃早点。”

路非带上来的是小笼包河豆浆。辛辰一看包装纸袋,就知道是本地一间没有分店的老字号出品的。她从前爱吃这个,而路非清楚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会特意先去买好再匆匆赶到她家,含笑看着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点食不知味,勉强吃完,起身出来关好所有房间的窗子,然后拎起昨晚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笔记本包,“好了,走吧。”

路非接过去,看她锁上门,两人一块儿下楼。昨天的雨骤来骤去,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空气清新而宁静。辛辰站在合欢树下等路非倒车过来。微风吹过,树叶上积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无提防,那点儿凉意让她惊叫一声。路非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仰头望向高大的合欢树,甩甩头上的水,秀丽的面孔上出现浅笑。他屏住呼吸,几乎不能自持,用力握紧方向盘。

从他看见她以刓童的姿态摇动合欢树,制造一场花雨,然后甩头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经过去整整十一年。他们曾无限接近,然后渐行渐远,远隔重洋。现在他正要送她离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将再度被拉开。

路非将车驶出城区。在将要上机场高时,他突然说,“小辰,带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等辛辰回答,他已经转方向盘,驶上了向左的一个出口。

眼前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近郊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天然湖泊。辛辰以前闲暇时来这边参加过环湖徒步,深入到湖泊通江的腹地,对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也曾注意到临湖一侧在建的小区。当时同伴还争论此地打这近郊最湿地生态保护区的牌子,却又批下住宅建设项目是否合理。但不管怎么说,建在景致如此优美的胡畔的别墅引起了大家一致眼热。他们临时中断行程,去售楼处转了转,其中几位有经。经济实力的网友还特意跟工作人员询了价。

天气并没放晴,空中云层密布。从车上望出去,湖面有薄薄雾气流动。沿着湖畔是一排高大笔直的水杉,大概勾勒出湖岸轮廓。路非驶出小区,停到一幢联排别墅前。他下车,绕过来替辛辰打开车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只能借势下车。

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一只浅黄色的金毛寻回犬,意态悠闲地走过犹带湿意的院前车道。树上小鸟乱叫,带着雨后清晨特有的静谧。

这是一栋还没装修的三层别墅,与其他别墅一样,统一的青灰色墙砖,带间阳光室,附带的车库没有装门,空洞地朝着院落。而院子还没有经过任何收拾,只是一角整整齐齐放着从她家搬过来的花,一盆盆长势良好。两盆垂丝海棠萌出小小的果实;天株葵心形的叶子上水珠滚动;各色月季热闹地开着花,那支引人注目的近一米高的文竹枝叶舒展。没有枯萎的花朵挂在枝头,没有黄叶,看得出这些天受着精心的照顾。

“我已经找出人设计,过几天开始装修。”

辛辰嘴角上翘,笑了,“这里环境不错。不过,”她漫不经心地拿下巴指一下那些花,“我种花都是以好养活,花开得热闹为原则,它们不见得与这边环境相衬。你装修好了以后,可以找园林设计师规划一下庭院,选种合适的品种。”

路非声音不疾不缓,“我不需要找人来规划什么对我最合适。我只是告诉你;半个月前,我买下了这幢房子;昨天,我刚接手了一份本地的新工作。以后我可能会探亲、出差、度假,但大部分时间,我会定居在这里。”

辛辰回头,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路非看着她,眼睛里同样明明白白写着,“你应该清楚为什么。”

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遂。辛辰再次现,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有着稳定的姿态。她抵挡不了他的目光,偏头再看向那些花,“好吧,还是那句话——大家走走留留,来来去去,开心就好。’

“告诉你这些,不是拿我的计划来约束你。我只是要你知道,如果现在你不愿意我陪着你,那么我会留在这里等你,多久都可以。“辛辰无言以对。路非简短地说,“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两人上车。路非开车去机场,给她办理登机和行李托运手续,送她走到安检口。她接过自己的笔记本包,回头看着他,“我从来没有等过你,路非。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补偿我。”

“一定要说这是补偿的话,也是补偿我自己生活的缺憾。原谅我的自私,小辰。我留不住你,本该让你毫无负担过想去过想过的生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个等待强加给你。”

辛辰目光流转不定,“我只能说,一份我并不想接受的等待,大概不会束缚住我。”

路非微笑,“对,我只用它束缚住我自己。你是自由的。”

“自由?”辛辰也笑了,“小时候我憧憬过,长大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享受i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却不能确定,这就是我要的自由。再见,路非。”

她笔直走进安检口,将笔记本包放在安检传送带上,通过金属探测门,拎起包笔直走进去。

路非凝视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

他的确有许多留住她的机会,但他却选择了放手,差不多亲手解除了将她留住的羁绊。

从Fvorever酒吧出来的那个夜晚,她带着醉意,伏在他怀中,零乱而不停地说着花,一时讲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在公园后面林荫道上趟洋、和他看电影、听他拉琴、跟他下棋;一时讲起甘南不楞寺上空突然出现的彩虹、夕阳下的花湖草海、茫茫戈壁上孤烟落日、远方的雪山;一时又讲起同行的驴友、没有灯光的小客栈、蚂蝗从生的雨林、泥泞的山路、草间一闪而过的蛇……

深夜寂静的街头,偶而有车开过,车灯一晃而过。她的声音逐渐微弱含糊,接近精疲力竭,却仍然不肯停下来。他将她抱上车,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他将车开回住处,抱她上电梯回家,将她放在自己床上。她茫然抬头四顾,突然抬手臂抱紧他,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先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两人唇舌交缠在一起,带着酒的味道,一样急迫。

上一次的热吻,还是在将近八年前,头一次勾起他青春期的**,让他几乎无法自持;而此刻怀中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子。他吻上她的颈项,吮吸住她激烈跳动的颈动脉,细细的血管在他牙齿间博动。他咬下去,带着似乎想将她吞下的力量。她大声呼疼,在他身上颤抖。他突然清醒过来,松开她,她却翻身伏到他身上,含混地说:“咬我吗?”同样重重的一口咬向她,呼吸的热气喷向他颈间。他一动不动,承受着这个甜蜜的疼痛感,只轻轻抚着她的背。她的牙齿逐渐放松,嘴唇贴在原处,身体在他怀中松驰下来,呼吸慢慢平稳,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非将她挪到身边躺好,近距离凝视着她。这个面孔表情安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覆出一排阴影,肿胀的嘴唇微张着,呼出的气息仍带着酒的味道。

尽管两个人的身体需求同样诚实热烈,但他知道,她正陷于酒后的欣快放纵。他如果此时占有了她,醒来后,她会逃得更远。他不能纵容**,趁这个机会将自己强加于她。

前天晚上从辛笛家出来后,路非坐到车上,先致电路是。听了他提的要求,路是诧异,“你让我这样做,是鼓励她马上离开吗?”

“她现在待在这边并不快乐。”

路是轻笑,又似在叹息,“路非,但愿你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我一直清楚,我要的是她,可是我现在留不住她,只好给她自由。”他也笑了,“囚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将监牢造得无限大。”

他语气轻松,似在开玩笑。路是只能笑着摇头,答应下来。

辛辰果然迫不及待要走了,不带一丝迟疑与留恋。他们此刻只隔在咫尺之遥,随着飞机起飞,马上就要相隔千里。然而他不后悔他自己的决定。

路非开车回到了这个已经没有了辛辰的城市,继续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