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死人档案
作者:盛顺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31

二十六、死人档案

小时侯,我在大学里生活了两年,因为那里是我舅舅家,也是我后来的母校,姨妈家和舅舅家住斜对门,我常常到姨妈家去玩,有好吃的姨妈也总来叫我,姨妈表面上对我很严厉,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我的不是,现在想来,她实际上是有些惯我,但更多的是爱,比如,天刚亮,我以上厕所为由准备往东*场去,姨妈一把抓住我:“里对三表哥喊:“一会舅舅找丰儿,告诉他我带走了!”,一路上,许多行人向她打招呼:“梁嫂,这么早去买菜呀?哟!啥时又生了一个儿子?和您真像,这么漂亮!”,姨妈是校居委会主任,性格爽朗,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得意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昨天才生的!”,大家都笑了。

后来,我上小学了,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慈祥美丽的姨妈,总是一个人带着九个儿女生活,而在我顽皮时,姨妈总是这样说:“再捣蛋,把你送到你姨夫那儿去!”,我也总会接着问:“姨妈妈(这是我奇怪的叫法),姨夫什么时候回来?”,姨妈吓唬我:“你不怕他回来收拾你?”,我笑了:“我不怕,姨夫总是笑着的。”,姨妈感到奇怪:“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爱笑?”,我拉着她的手来到她的房间:“看,墙上的画像是不是总是笑的?”,姨妈使劲按住我的头亲昵地摇动着:“我的儿啊,你咋知道他是姨夫呢?”,我给她念素描画像上的边款:“梁永和先生留念…x部队xxx第三届军事美术学员习之”,姨妈感到特别奇怪:“你没上学怎么认这么多字?”,我告诉姨妈:“姐姐写作业时我跟着学的,爸爸还给我买了看图识字呢。”,姨妈面露得意地“骂”着我:“小鬼头,你该不是妖怪托生的吧?!”,我爱姨妈,因为她长得很像妈妈,最重要的是:她更爱我。

姨夫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因为人们总提起他,但我从来未见过他,当我回到北郊家中上学后,到了寒假时,我便思念起自己的另一个家——即大学舅舅家。我提示爸爸送我去:“为什么我在姨妈家总见不到姨夫?”,爸爸告诉我:“他在兴国寺。”,我问:“他是和尚吗?”,爸爸回答:“那里解放前就不是寺院了。”,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爸爸略带自豪地告诉我:“那儿是我的母校国立兴国中学,”,我仍追问:“什么是国立?”,爸爸有点不耐烦了:“那是解放前的叫法,好了,去玩吧,星期天我带你去看姨夫。”,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爸爸从来说话是一言九鼎的,除非极特殊的客观原因,他是从不失言的!于是,我便有了盼头,开始以足够的耐心等待着星期天的到来。当星期六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兴奋,虽然我那天晚上没有出去玩,但仍兴奋地很晚才睡着,当爸爸叫醒我时,已是次日凌晨四点多,洗漱完,胡乱吃了点早点,爸爸便在夜色中骑上自行车,把我放在前梁上出了。

我们进西安市北城门,经过北大街,绕过钟楼,又经过南大街,出了南门,径直向南开始了一次较为漫长的单车旅行。一路上,爸爸怕我打瞌睡,给我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给我讲孔夫子三过秦而不入的故事,当我们到了郊区农村时,天已经彻底放亮,我的瞌睡虫早被他的故事们赶跑了,他讲的最长的故事便是西安事变张、杨捉蒋,而这最后一个故事,竟然和我的姨夫有着丝缕关联。从父亲那里得知,姨夫是满人,祖上是宫里的御厨,我的母校是张学良将军在汉中时确立的军政学校,张学良到了汉中,选中了姨夫做他的专门厨师,张将军的口味偏咸,而姨夫的宫廷菜做的恰和他的口味,姨夫是他从汉中带到西安的,西安事变时,姨夫也“参加”了,那是张、学良的两手准备,一旦老蒋不同意国共合作,他极有可能正式起义,但他的实际想法是恢复他父亲的奉系江山,他的唯一目的便是替父亲报仇,彻底赶走日本人;那时,姨夫作为一名高级伙夫,放下菜刀,拿着根本就不会用的手枪,等待时局的展,后来,在临潼华请池抓住了蒋、介石,而老蒋被抓的原因是他的屁股太大,被夹在石头缝间,现在的医学家分析,屁股大的人智商高,可恰恰因为他的高智商挡了他逃跑的路,可以说,老蒋的大屁股是为全面推动抗日做出过贡献的,但却是被动贡献。可姨夫跑到这几十公里以外的农村干什么呢?确切说是到兴国寺干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跟张学良去台湾呢?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于是,便更加迫切见到只在素描中见到的慈祥的老人家。

过杨虎城墓的时候,父亲停下来推着我给我讲它的方位和杨虎城的一些事,但没有到陵园里去,一是太早,二是要赶路,又走了一公里左右,兴国寺终于到了,而它的名称既非兴国寺,也非兴国中学,而是西安美术学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时西北唯一的一所美术专业学院,是建国后成立的,赫赫有名的西北画派的领军人物都出自这里,非常惭愧,我高中时曾经在这里学过一段时间画,但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了,复员后又带薪考入我母校的中文系,从此与美术告别。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所说的兴国中学是国、民党时期的国立中学,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它是半军事化的学校,所有费用由国、民政府承担,而父亲也是从这里接触的共、产党,在解放前夕被送到北边参加革命的。

受前苏联的影响,学校的门面很欧派,而那时中国美术也全面受到前苏联的写实派影响,特别重视素描功底的铺垫,尤其是油画系,大多数教授的画风都有列宾等的痕迹,而那些曾被追捧到天上的前苏联画家的名字,如今几乎荡然无存,随着改革开放的进深,印象派、意想派、抽象派等等西方画风融入这里,连国画系也有大量的抽象风格和后现代风格,当时还引起过一场不小的争议,中国画本来就有虚实之分,尤其是大写意,酣畅淋漓的泼墨本身就体现出从具象中抽象出来的高度表象,我倒认为西方的抽象派是源自中国,只是以不同的绘画颜料和手法表现出来还原到故里了,现在的人们画什么?画思想。

国画中的山水也不再局限于《芥子园画传》里的皴、擦、点、染,传统的散点透视被集中在一种意识里,人们在中西结合中开始让古老的毛笔洒脱起来,西安是个书画大省,也是中国书法的根源,但真正有思想的作品少之又少,像石鲁、赵望云等西北画派的领军人物的故去,使西北画派陷入迷茫中,仿佛莫名地以八大山人的放荡不羁画风替代了现代意识流,江南小笔情调的复古风的反而成了现代风,有些自负的画家以为笔墨的运筹是一种突破,其实他被传统禁锢了思想,要么糊涂乱抹,要么千篇一律,他们在玩弄笔墨,没有给予中国画新的生命力,而是疯狂地用它们换钱,只要价格卖的高仿佛就有艺术价值,岂不知艺术的价值需要时代的认可和检验,追风,是所有艺术门派一大忌,个别作家也开始冒充起画家、书法家,没有任何功底,却偏要哗众取宠,凭借自己的名声来卖字画,搅乱了书画市场,更玷污了艺术!没有扎实的素描功底,油画的形就无法精准;没有长期的笔墨勾勒,便把握不了宣纸的习性;没有过硬的法帖临习,你的字便不存在间架结构,更谈不上为书法。

艺术是相通的,先入之而后出之,出之而立才是最高境界,齐白石就是齐白石,徐悲鸿就是徐悲鸿,无人能替代!我个人拙见,随着中国经济地位的提高,不久,该是西方向我们学习的时候了。前几年,西安美术学院迁址到了市区。

父亲把自行车放到美术学院传达室,领着我,迈上向高处土塬伸去的宽阔的砖铺台阶,上了好久,一直上到了山顶(那时我认为是山)的一排窑洞前,只见画上那位老人正坐在窑洞前晒太阳,爸爸打着招呼,姨夫缓慢地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是顺顺吧?!”,这是姨夫对我的特殊称法,他又一把我抱起来:“宝贝,冷不冷?”,我摇着头,他用粗糙的大手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掌中,帮我搓着,不久,我几乎冻僵的手便热了起来,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姨夫,倒象是从来没分开过,他那地道的老北京话,是后来暑假中我听的最多的,我前几年到北京*着姨夫的口音,被宾馆的服务员耻笑:“生装外地人,北京人就低了您的身份!”,我真是无话可说,我生在西安,长在西安,到了北京硬被归入北京人的行列,这得怪老姨夫,但一想起他活着时给我做的那些色、香、味具全的菜肴,我又宁肯自己真是北京人。姨夫是个特别厚道的好人,他活到九十岁时便活不动了,人人都说他活够了,可我却在火化他那天哭了,象我这样的人,能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我多么怀念他做的菜和他的笑容啊……

父亲和姨夫在窑洞前开始聊天,我好奇地跑进了窑洞,姨夫嘱咐:“宝贝儿,别跑远了!”,我进去了,原来这一排窑洞里面是连着的,每孔窑洞里都有一个土炕,炕上放着许多木箱子,揭开看,先是一股刺鼻的卫生球味儿,是一些很旧的档案袋,每个上面有着同样的图案,就是现在电影里看到的国民党的党徽,并且在封口处盖着一个长方形的兰色朱文印章:绝密。我一孔一孔地串着,到了最后一孔,我看的有点厌倦了,因为格局都是一样的,而那些被封的档案袋是不能打开的,我爬在一个木箱子上,想着怎样打开档案袋看完后又恢复原样。有人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你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对吗?”,我感到视觉模糊,他似乎是穿着一种军装,还戴着眼镜,我点点头:“外面都一样,可里面一定不一样。”,他同意我的意见:“对,这是我们的死亡档案,每人一份,当然不一样。”,我问他:“你死了吗?怎么死的?”,他的声音很悲伤:“哎,被暗杀的。”,我问:“被谁暗杀的?”,他回答:“被共、党的地、下党。”,我惊奇了:“你是坏蛋?”,他声音很无奈:“各为其主啊,谁都不想做坏人,更不想死呀。”,我问到:“你为什么被枪毙的?”,他回答:“因为逮捕杨虎城和他的秘书夫妇。”,我感到惊讶:“是你抓了小萝卜头的爸爸妈妈?”,他好象不知道:“什么小萝卜头?”,我气愤了:“就是你抓的秘书的孩子!”,他更加疑惑了:“他们的孩子不是没有带到重庆吗?”我告诉他:“小萝卜头是在监狱里生的。”,他似乎不象是撒谎:“那我不知道,我只管逮捕,后面的事我无权过问。”,

我给他讲了小说《红岩》中关于小萝卜头的故事,他仿佛也被感动了:“看来我们真的是错了,至少不抗日是错的,我也对不起杨将军啊!”,他身后有几个声音在责骂他:“你这党、国的叛徒!当初就是因为你的犹豫,差点就没能逮捕杨虎城。”,他和他们开始争辩,我感到很茫然,听的我脑子乱乱的,我抱着头喊着:“你们出去吵!真讨厌!”,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上升,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顺顺,宝贝儿,你跑哪儿去了,快出来,让姨夫娄娄(看看)!”,我想答应,但喊不出来……后来的事,忘了,四十年前的事,哪儿记得那么清楚?

(于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顺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