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湮帝二十三年。

时值春分，玄鸟至，雷乃发生。

西苑那株枯死了好几年的樱树，不知因何竟开出了满枝的樱花，纷纷扬扬，飘洒了一院。

紫清园中断断续续传来女子的轻咳，这样揪人心肺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已然持续了半月有余。

自十几日前，剑沄接到青阳的飞鸽传书，不意被紫烟看到，她便是急火攻心，卧榻不起。

信中告知，辰风于孟春时候逝于西川。

早已料知会是如此结果，只是待真相如实放置眼前，依旧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残忍。

紫烟自是愧疚的，若非是她，也许所有的事情不会发展到这样不可收转的地步，辰风也就不会郁郁而终。

想来真是讽刺，医者终究医不了自己，短短数月，那位气质出尘绝世却又玩世不恭的白衣男子便魂断西川。

青阳说，那是他想死，所以也就死了，不然像辰风这样的人，活个百余来岁那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他想死，所以便就死了。

感情，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缠绵一生无法摆脱的东西。

那一日，青儿拜完三拜，意欲出门时紫烟轻问：“三年来，我与你之间的情感难道还比不上青王？”

青儿驻了驻足，垂目，目色里一片哀凉，轻道：“夫人是青儿好主子好阿姐，青儿可以为了夫人去死，但是青儿同样也会为了青王去死。青王之于青儿，不仅仅是主子，青儿……爱他，青儿的名字也是因他而有。”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屋子里很静，紫烟看着青儿，唇动了动终究也没有再说什么，满腔的愤怒也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多么残忍的姑娘，又是多么多情的姑娘！

残忍之于辰风，为了掩人耳目，为了保护自己，是她招惹了辰风，而她却又残忍地告诉别人，她爱的另有其人，已然动情的辰风又该如何是好？

辰风这样的男子，本就很难动情，一旦动情却又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多情之于青王，真不知道青儿她十几年来见过青王几次，竟对这样一位冷漠内敛的男子产生了这样的感情，真是如飞蛾扑火一般。

她可曾想过，她这样一个细作，一个下等的侍婢是否配得起青王的尊贵？

她爱他，无庸质疑，一句话清清泠泠，明明白白，说的人微启薄唇，话语缥缈如风，而听的人如雷灌耳，似有五雷轰顶！

门外的白衣男子怔怔地望着青衣女子，久久地沉默不语，一脸欢愉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没有来得及敛下去。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莫大的悲戚，紫烟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那一瞬，她便从辰风脸上看到不好的结局。

青儿欠了欠身，释然一笑，只字未吐，径自下楼。

辰风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该哭，脸上僵硬的表情出卖了他这么多年来的玩世不恭，这样的男子不能认真，认真起来不是要了别人的命，就是要了自己的命。

辰风属于后者。

紫烟很是担心地上前握了握辰风冰凉的手，辰风右手中指关节处有一很深的伤疤，年代已久，始终不能消除。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找不到一个字来安慰他，所有的话语说出来都成了矫情的伪作。

这种事情，除非自己放开，旁人永远只在局外。

她无话可说，只恨自己多此问了这么一句。

辰风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冲紫烟勉强地笑了笑，费力地扯了扯唇，声音沙哑到不行：“没事……没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好，静一静就好……。”

他喃喃自语，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似笑非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复杂的表情是道不尽的自嘲。

他转身下楼，忘了过来这边的事情，仿佛失了魂一般，一步一落，颠颠颤颤，紫烟也没有再忍心追问他什么。

他亦是自负骄傲的男子，只是看着她走，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唯一的反应便是沉默。

辰风尚道，一切讲究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所以他不勉强青儿。可是他终究是个凡人，做不到那样——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一夜，辰风在西苑独奏了一夜的《散尽曲》1，那琴声哀怨得如同深闺中怨妇低泣，闻着皆哀。

那一夜，天气离奇得诡异，明明天落大雪，后半夜却是明月高悬，雪亦未止！

穿过朱亭，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辰风的脸上，他的脸苍白如纸，轮廓清晰得如刻着一般。远远地望去，隐隐地可以发现这个男子周身笼着一层仙气，他安静的时候竟也是如此地不食人间烟火！

“是劫！”

感觉到有人靠近，辰风骤然一扣琴弦，琴弦一振，朱亭外竹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了紫烟一头一身。

那两个字，音量虽是不大，可却也如琴音一般具有了力量，直灌耳来！

紫烟轻一拂袖，拍落身上的雪花，轻道：“烟娘从不信命。”

辰风起身，负手而立，似没有听到紫烟的回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语气却又是在回应她。

“冷落清秋劫。”

紫烟走近，却没有再答话，她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这世间如果还有一人她不了解，那便是他了。

辰风垂首敛目，悠悠叹息，似是一声轻笑。

“剑沄他冷落你七年，如今二人痛心疾首，是劫；一如我冷落清秋，是劫。到头来，终是有报，一生为情所伤。”

敛去昔日的轻狂，整个人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令人生骇。

紫烟静静望着他，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他说出压在心底的郁结，否则他会撑不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到头来他终究没有逃过那一劫。

辰风说他曾经在很多年前深爱过一个女子，当时年少轻狂一如剑沄放弃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名唤“清秋”的女子。

那女子一直追他至边疆，花费三年时光。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三年的执着，换来的却是她爱上了他的朋友，最终嫁于那友人为妻，为他人而死。

他本以为他不会再爱上别人，可青儿的活泼神态与清秋甚像，虽不及清秋的一分姿色，性格却是相同的，于是他心动了。

只是，只是……

注释1《散尽曲》

散尽散怨楚天，往事易守作日梦。梦中依旧花满天，而今一人唱散尽。

散尽散孤人泪，泪落滴泉草知涩。梨开飘雪映月笑，含笑亦是伤人醉。

散尽散油桐飞，满地落花芳菲逝。一身琉璃伤犹在，萦转幽琴自流泪。

散尽散寂寞猜，百般刺痛心难抑。憔悴伴风绕千里，风铃清清笑沧海。

散尽散留天意，此情无可言是非。唱尽散尽人依悴，只道天意要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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