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信有客来
作者:横马竖刀      更新:2019-11-17 03:15      字数:4345

吴贵抱着蒋天波的尸体呆了片刻,直到旁边的士兵叫了一声:“吴指挥使……蒋指挥使死去了。”

吴贵抬头看了那士兵一眼,神色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眼前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年长叹一声,伸手去扶吴贵,吴贵竟然抱着蒋天波站起身来。雷年叹道:“天波死了,你难道要抱着他上战场么?”

吴贵竟然笑了起来,将蒋天波放下:“可不是么,我也是糊涂了,难不成要带着天波去上战场么?”

吴贵将蒋天波的尸体交给军士,军士自行带了下去。雷年清了清嗓子,将善后之事大致交代一番。待军士下去之后,雷年看吴贵还在发愣,拍了拍吴贵的肩膀。

吴贵的笑容开始勉强,最终撑不下去了,狠狠咬了一下牙,深吸一口气,小声问道:“天波是死了么?”

雷年点了点头。

吴贵叹道:“怎么就死了呢?感觉像做梦一样。”

“很难过么?”

“有一点。你不也一样么?”

雷年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谁人也不能免的,凭什么你要认为天波是特殊的那个?”

吴贵默然良久,说道:“即便不是特殊的那个,也不至于是最不幸的那个吧?你看,射过来的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称之为箭了……”

“都一样。”雷年打断吴贵,“天波死了,便埋了即可。若都像你这般,荒奴再打过来,谁又有心去战斗?不若直接投降得了。承平日久,终日不见生死,真上了战场,咱们指挥使还如此,士兵又当如何?速速调整好,而后去安抚士兵,为接下来的防御做准备。”

吴贵又是默然,良久,点头“嗯”了一声。若不是听出雷年压抑着的怒火和悲哀,以及他颤抖的双手,吴贵险些以为雷年当真是最豁达的那一个。

金阳和王硕并肩急匆匆赶来,看到雷年和吴贵,问道:“听说蒋指挥使负伤了?怎么样了?”

雷年叹道:“天波已然身亡。”

金阳和王硕本来听说了,此时得了雷年亲口确认,方才相信。金阳和王硕正要说些安慰之语,雷年摆摆手:“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两位将军小心了,荒奴此次进攻,已然摸清了我方底细,对于云将军不在这件事恐怕已然确认。云将军去的小路极为隐蔽,荒奴无人知晓,倒不怕云将军受到埋伏,最多是他们通知雁门关那里怕云将军前去突袭罢了。只是……”

雷年一顿,王硕还不明所以,金阳已然皱眉接着说道:“只是咱们这里虚实已定,若我是荒奴主帅,定然趁势大举进攻。咱们本来靠着兵力优势,此时分兵,的确是给了荒奴一个绝佳的机会。”

雷年一叹,点了点头:“而且,咱们不能退却。本来云将军和孟将军分了东西两路,乃是为了夹击山海关,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我等也要依照计划进攻,使荒奴腹背受敌。”

金阳眉头紧皱:“若无我等在前,便变成了云将军和孟将军身陷敌后,反被夹击了。若反被夹击……”

金阳没有说出口,不过王硕和吴贵也都懂了。刚刚出征之时,一个鲜活的例子便摆在众人面前,那便是荒奴敕勒王。无论再善于用兵,一旦没有扫清身后,到了敌方腹地,定然会腹背受敌。

金阳和王硕对望一眼,辞别雷年和吴贵而去,自去找雷应商议。雷年皱眉自言自语:“咱们留下的兵,还是太少了。粗略算上一算,竟然比荒奴人只少不多,而且精锐骑兵,尽皆被云将军带去,只留下咱们一队还算像样的骑兵。”

吴贵收束心神,想了想说道:“不如再退六十里,到了龙山城,自然能守下来。到时候,云将军信号一放,咱们……一个时辰咱们能赶到么?两个时辰?”

吴贵声音越说越低,终至于无。他也明白了,自己说的多么荒诞不经。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云将军恨不得将营寨提前到山海关下,迫于无奈才在此碣石山上,保证收到信号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能支援到位。若再后退六十里,到时候即便一个时辰能赶到,血战一个时辰的奋威军,恐怕已然不剩下什么了。

雷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布防,扛住今明两天。云将军说小道离此处并不远,暗度陈仓也只需要两天。最迟明天到天黑,云将军他们就到了。”

吴贵点了点头,脑海里又浮现出蒋天波临死前浮肿的眼睛。吴贵心中蓦然闪过一丝恐惧和不安。

吴贵一惊,暗道自己为何如此胆小。雷年并未看出吴贵异常,拍了拍吴贵的肩膀便自行去了。

吴贵心中觉得异常羞耻。吴贵心中的准则告诉自己,作为一名大宋军人,不能怕死,但是吴贵此时的心情却……

“耻辱啊。”吴贵不由想道。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吴贵回头向自己的这支小队进行了安抚。战斗了一程,其实主要还是雷年的部队受到损伤比较重,吴贵这一支后来增援之后,双方便只是稍作试探了。

吴贵听着有些喧哗,不过很快便又重归宁静,吴贵知道,那是雷年将蒋天波的那支小队与自己这支小队进行了融合。

“怪不得雷年是指挥使,而我只能给他做副手。”吴贵心中想道,“仅仅这一份气魄,我就算是拍马追赶,也赶不上了。”

念及此处,吴贵心中更感觉羞愧,连忙加紧整备军队,等待着荒奴大举进攻。

“只有两日而已。”吴贵心中想道。

不过,直到夜色已深,荒奴人再无动静。

莫非是我们想错了?

此时,不管是雷年和吴贵,还是金阳、王硕、雷应,心中都如此想道。

雷年派了人来通知吴贵,既然荒奴不来,咱们也不必自己吓唬自己,还是按照往日里的戒备来便是了。

“该休息就休息……雷年还真是想得开。”吴贵苦笑一声。

不过,吴贵也的确未打算与雷年一起熬下去。留下几个常规哨戒,吴贵将所有人都赶回去睡觉。听着众人嘻嘻哈哈笑闹,吴贵摇了摇头,挨个营帐进去闹了一通,方才回了自己营帐。

吴贵躺下,又想起蒋天波,不过心中的悲痛和恐惧,都淡了几分。

摇了摇头,暗道自己这一整天都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想,吴贵不禁只想笑出来。看来,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确认了这件事,吴贵心情不再那么沉重,胡思乱想着睡去。

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湖水,湖中点缀着几个小岛,吴贵发现自己站在岸边,光着脚泡在湖水中,鞋子袜子都随意放在一旁。

吴贵一愣,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家乡,那片湖水,自然就是家门口的洞庭湖了。

“你家的湖真是好看。”旁边有人感慨。

“对啊,比我家的那个小水洼好看多了。”另外一个声音说道。

“什么?太湖也叫小水洼?”

“和吴贵家里的比,的确是小水洼,是不是啊?”

吴贵转头看过去,看到了也坐在岸边的雷年和蒋天波。

“天波?”

“嗯?怎么了?”蒋天波挑了挑眉毛,看向吴贵。

“我在做梦么?”吴贵呢喃一声。

“你这不就是在家吗?我和天波来你家看你了。你怎么了?”雷年看起来有些困惑。

“哦,没事。可能是太舒服了,就睡过去了。你们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天波死了,被一棵树一样粗的箭穿透了胸口,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

吴贵笑了片刻,却没有得到回应。吴贵心中奇怪,挠了挠头,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笑?”

“有什么好笑的……”蒋天波嘟哝一声,直直转过身来。吴贵瞳孔一缩,只见蒋天波胸口赫然有一个血窟窿,还在汩汩流血。

“有什么好笑的?”雷年也转身看过来,而后头颅从脖子上直接掉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吴贵面前。

吴贵大叫一声,连滚带爬起来,已然顾不得鞋子袜子,尖叫着向家中跑去。雷年和蒋天波还在后面大叫:“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也……”

后面的没有听清,吴贵一溜烟跑到家中,关上门,还不放心,又拿了桌子顶上。

“我一定是在做梦。该死!”吴贵心跳仿佛到了嗓子眼。

这时,吴贵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心中一暖,走了过去,笑着问道:“你们在做什么?我跟你们讲,刚刚……”

“啊!”妻子和儿子叫得猝不及防,吓了吴贵一跳。只见妻子和儿子仿佛见了鬼一样,吓得飞速逃去。儿子还跑掉了一只鞋。

吴贵目瞪口呆,连忙追了上去,不过妻儿跑的太快,自己气喘吁吁,怎么也追不上。

不知不觉间,吴贵又追到了洞庭湖边,心中不由得打鼓,生怕雷年和蒋天波还在哪里等着自己。不过转念一想,两人都是自己挚友,情同手足,料想不会拉自己下水。

念及此处,吴贵鼓起勇气,想着再见到雷年和蒋天波,定然要呵斥他们。吴贵四处寻找,并未看到妻子和儿子,皱着眉头沉思,不知道她们两个躲到哪里去了。

不经意间,吴贵又到了方才濯足之地,心念一动,走到湖边,只见雷年和蒋天波的背影,仿佛还在那里泡着。

吴贵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清了清嗓子,说道:“老雷,老蒋,你们两个不厚道哇。”

雷年和蒋天波回头看到吴贵,笑道:“回来了吧?我们哪里不厚道了?”

“咱们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你们做了鬼,怎么跑回来吓唬我?”

“吓唬你?”两人一愣,而后笑得前仰后合。

“天波,听到了吗,他说咱们吓唬他……哈哈哈哈。”

“老雷,你说老吴死的时候,是不是把脑袋磕坏了?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吴贵不免有些愠怒,一跺脚便要离开继续去寻找妻子和儿子。蒋天波笑道:“你来湖边,往湖里看,看看有什么,再走不迟。”

吴贵将信将疑,走到湖边,向下看去。只见里面有一个人影,脑袋缺了半个,血肉模糊,还能看到眼珠子耷拉着,不停在转。

吴贵大叫“有鬼”,向后退去,摔了个四脚朝天。雷年和蒋天波笑得前俯后仰,指着吴贵说不出话来。

吴贵怒道:“好你们两个,枉我将你们当成兄弟,你们竟然联合起第三只鬼来吓我!”

说完,吴贵一跺脚,转身奔去,想着继续寻找妻儿。跑了没两步,吴贵想起什么来,转身看向雷年和蒋天波。

突然,吴贵感觉自己的灵魂飞向天空,俯视下去,只见自己和雷年、蒋天波站在一处。

原来,那个缺了半个脑袋的人影,只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吴贵蓦然惊醒,心跳撞击着胸腔,感觉很不舒服。吴贵抹了抹汗,急促呼吸几下,方才好了许多。

吴贵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回想方才的梦,不由若有所失。自己已然有多少年没有回老家了,谁知在梦中回去了一趟,虽然梦中的自己,是已经死后的鬼魂。

吴贵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只鬼一样,深藏在心里,一不小心就会释放出来,时刻提醒着自己,蒋天波死了,雷年随时会死,而自己也是。

包括云将军,包括梅军师,奋威军此次北征,不知要死多少人,谁都可能会死去。

吴贵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果然是从未经历过生死大战,只是看到蒋天波死在眼前心中便已承受不住。

“等等……等与荒奴大战一场过后,或许就会好很多。或许……见过太多的死别,便不会再惧怕了。”

吴贵站起身来,既然睡不着,索性出去走走。吴贵悄悄出了营帐,向着高处走去。不知何时起了风,夜晚感觉还是有一些凉意。

吴贵伸了伸懒腰,极目远眺,竟然借着星光,看到了一丝不寻常。吴贵眯缝着眼,竟然看到雷年留在山下高台上的哨兵突然倒下,而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吴贵眉头一皱,又看到有一个人站起来四周看了看,而后又消失不见。

吴贵心头一紧:“荒奴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