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章 滁州涧
作者:耿庄      更新:2019-09-12 13:06      字数:5407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夜色中,五个人影在树林中拼命地跑,边跑边回头看。

一个气喘吁吁道:“大哥,看来徐知诰不会追上来了,我们歇息一会吧?”“不行,再走两三里,就到渡口了,那时候我们上船再歇着!”那个被称作大哥的回绝道。不用说,这几人就是逃出凤凰阁的毛山五怪。五人继续前行,又跑了一阵子,跑在最前面的无眉突然道:“停!前面有人!”

五怪停下脚步,果然,在前面发现了一团火光。鸟窝道:“大哥,你们等着,我先探探路。”说完,他便穿过树林,小心前行。

月光下,郑毅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火焰中是静儿甜美的笑容。啊!静儿,你在这里啊!他伸手去摸,却被火舌狠狠舔了一口。他还想去摸,却被邓芳用手挡开。

“你傻了吗?你是飞蛾吗?”邓芳将一块鱼肉送到他的嘴边,他不吃。邓芳又把兜鍪里的水给他喝,他也拒绝。就这样,犯了呆病,一声不吱。

“我还不侍候你了呢!”邓芳将兜鍪狠劲一摔,水溅起来,有些扑打在烧红的木头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白气连灰窜起来。邓芳见他还不吭声,又靠过来,用手抚了抚郑毅的额头,额头火一样地烫,他发烧了。邓芳急得直跺脚,她恨自己,也恨林泰,人还没有好,怎么就走了呢?她鼓着嘴,憋着气,来回走动,可就是想不出好办法来。

原来,郑毅越是回味林泰的话,越觉得自己的器量狭小,不够大气。这样反复地想来,加上对静儿的强烈思念,以及伤口的发炎造成的昏聩,几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思想便如一块石头,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潭之中,不能振拔。

树丛中,鸟窝分开树枝,仔细观瞧。火堆边只有两个人,来回走动的是一位姑娘,似乎有着愁事。他再看另外一个,不看则罢,一看差点叫出声来,竟然是郑毅。自打与郑毅交手后,鸟窝就对他无比崇拜。他时常幻想能成为郑毅的手下,从而学上一招半式。这回见到了郑毅,他激动得要喊,可话没有出口,却被捂住了。鸟窝转头一看,却是其他四人。无眉冲他摇摇头,带着兄弟暗中观瞧。

他们六怪,本来是一起长大的混混,他们不求名利,但求温饱,每天靠卖艺卖药为生。后来,荣成找到他们,声称如果能帮他做事,以后富贵腾达不在话下。起初,兄弟们并不是都同意,后来,无眉下了决心,准备赌上一把。无眉告诉兄弟,这一辈子不能总当混混,怎么也得娶妻生子,对得起祖宗。这是一个机会,争取把我住。兄弟见大哥拍板了,也就随着了。谁料到当天徐知诰早有了准备,且郑毅没有去,秃头被耶律倍打死,闹了个悲惨的结局。如今,只能亡命天涯,连混混也做不成了。每每想到这里,无眉都心如刀绞一般,有着深深的负罪感。今天,他派鸟窝出去,又不放心,所以也就跟了上来。

邓芳来回转着,她本是个千金小姐,哪里懂得侍候病人?正一筹莫展时,林中有人说话了。

“这不是郑将军吗?幸会!幸会!”林中走出来麦秆,但见他扛着鹿角钩,嬉笑着冲郑毅打拱。

郑毅一动不动。

邓芳挺剑道:“你是什么人?他正在休息,打扰了他的觉,你可担当不起啊!”

麦秆打量了一下邓芳,回头又观察郑毅。“郑将军,郑将军,你醒醒,我说你做得不对吧?”他围着郑毅转圈,试探着问。郑毅还是不吭声,泥塑一般,坐在那里。邓芳怕他看出来,警告他离开。麦秆哪里把她放在眼里,还是围着郑毅转,甚至脑袋伸到了郑毅的眼前。邓芳见不行了,挥动秋水剑便砍下去。麦秆鹿角钩一迎,两人便打在一处。邓芳不是麦秆的对手,不出十个回合,便被麦秆一脚踢倒在地。她还想起来,树丛中已经窜出来了枯草和独辫,两人将她紧紧按住。邓芳大喊大叫,结果挨了枯草的一棍,顿时昏倒在地。

郑毅坐在火旁,依旧不动。

无眉从鸟窝手中借过熟铜锏,慢慢向郑毅走去,眼睛上面的两个肉棱拧拧着。

鸟窝见状,忙上前拦住他道:“大哥,大哥你要做什么?荣成可说了,我们是一伙啊!”

无眉冷笑一声道:“是,荣成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现在和徐知诰一伙了。”

原来无眉见郑毅如此,已经下定决心,杀死郑毅,取下他的脑袋交给徐知诰,作为投名状。他高高举起铜锏,鸟窝却又拦住了他。

无眉厉声叫道:“老六,你快点躲开,我们没有别的路了。”一旁的麦秆扯住了鸟窝。鸟窝大喊:“大哥,我们和他没有冤仇,何必要取他性命?”

无眉不听他的,继续前行。火光里,郑毅还在呆呆地沉思。

无眉来到郑毅近前,飞起一脚,将还带着火的一截木头踢起。木头正巧打在郑毅的头上,只听闷闷的一声响,火星四溅,郑毅应声倒地。无眉嘴里现出一丝笑容。他高高举起了铜锏。

正这个时候,后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叫道:“你们几个还想害人吗?”

无眉一个激灵,转头一看,耶律倍已经纵马赶到。

那耶律倍追逐荣成,可惜道路不熟,很快便迷失了方向。他胡乱连跑带喊了一个时辰,却是不见荣成和静儿的踪迹。后来,他在茫茫夜色中,看到了火光,便纵马跑过来,哪知正赶上无眉要杀郑毅。耶律倍并不认识郑毅,可他却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于是他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那五怪见是耶律倍,先是大惊,以为追兵上来,后来见只有耶律倍一人,便纷纷围了上来。耶律倍并无心恋战,他担心静儿的安危,可是那五怪得到了报仇的机会,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他们发疯地将耶律倍围在一处,远有九节鞭,近有峨眉刺;重有熟铜锏,巧有鹿角钩。赤手空拳的耶律倍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灵机一动,他抽出腰间玉带,与之搏斗。因为他在马上,占有优势,所以尚能维持。可是无眉看出了这一点,一个突刺,两根峨眉刺就扎在了马的臀部,那马疼得一声嘶鸣,撩起后腿,耶律倍一个没注意,跌落马来。那马划了一个圈儿,跑去了。

耶律倍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重新与五怪站在一处。本来,以他的功力,与这几个人打,尚有优势。可是,一来他刚刚痊愈,二来他无心恋战,只念着静儿。所以,处于下风,就很快身上就受了伤。

邓芳苏醒过来,头痛得厉害。她爬起来,抱起郑毅,百般呼唤,可郑毅眼皮不睁。邓芳从小娇生惯养,从没侍候过别人,见郑毅依然昏迷,又急又气。她突然想起,在困倦欲睡时,以水洗面,可长精神。于是,她拿起兜鍪,踉踉跄跄从江中舀满冷水,冲着郑毅,迎头浇下。她满以为郑毅能有所好转,恢复神志。却不知郑毅乃是急火攻心,鬼迷心窍,唯有缓缓调节,怎可承受这般刺激?郑毅登时再次倒地,莫说反应,连呼吸也没有了。

邓芳弄巧成拙,追悔莫及。她对郑毅却又怨恨,可这恨的本源却是爱。况且,郑毅如此,自己脱不了干系。焦急之中,她干脆俯下身子,对着郑毅的口,开始吹气。邓芳是纯真之人,心中哪有世俗男女的清规戒律。可即使这样,几番下来,郑毅依然无动于衷,把自己弄得却是周身燥热。她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出门,看到昏倒了的一个人被一个郎中就这样吹几下,呼吸便有了,人便活了的事情。所以,她没有放弃,索性趴下去,一口一口地吹气。刚才她吹气时,仅仅硬吹,不知道还需要摁压胸腔,所以无效。可这回,她趴在郑毅身上,自然就等同了摁压。吹着吹着,渐渐感到有一股热气从郑毅口鼻涌出,她大喜。她板着郑毅的头,更加卖力气。这个动作,完全像两个人在一起亲热。

就在此时,月光之下,江水之上,划来一只小船。船头坐着一位姑娘,手中一柄短剑,膝上还有一只笼子,里面该是装着鸟儿。在拨动着水面。船尾,一个光头汉子正用力撑着竹篙。他们二人听到岸上有打斗之声,不禁好奇,奋力划船,很快上了岸。那姑娘纵身一跃,便稳稳跳到岸边的青石之上。光头拴好船,也上了岸,右手多了一柄钢鞭。

两个人上了岸,顺着声音穿过树林,恰巧看见邓芳正给郑毅吹气。姑娘见此情景,羞涩地转过头去,心想世间怎么还有这样不顾廉耻的男女。那光头倒是拍着大脑壳笑道:“哦,有意思,有意思。”他嬉笑着上前,想看个仔细。

郑毅的一次次郑毅的一次次被湿漉温暖的嘴唇吻着,朦胧之中,他一下子回到那个风花雪月的初吻时代……

那是一个飘雪的情人节,恰逢是回家周。郑毅精心选了七只火红的玫瑰,小心地装在纸盒里,外边再罩上纸袋。他兴冲冲地来到静儿家楼下,在熟悉的窗口处,看到了熟悉的招手。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口气跑上去,却差点儿撞到了一位下楼的阿姨。郑毅羞愧地道歉,却认出了这位阿姨正是静儿的母亲。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静儿的母亲究竟不放心女儿,跑着回来却看到一脸甜蜜而又吃惊的面孔。她还想问,却被女儿撒着娇的小嘴巴制止了。“哎呀,妈,你不去陪爸爸回来干嘛?人家要单独练习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演讲呢?”

阿姨微笑着下楼,心里猜到女儿的小心思,却没想到女儿的那个白马王子已经走上门了。她友善地对那个同她女儿一般大的帅哥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楼梯抖”,便匆匆下楼了。

而就是在这一天,两个年轻的伙伴,在砰砰的心跳声中,各自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啊!多么美好,多么神圣啊!两个人私定了终身,却没有逾越雷池。两个人彼此鼓励,努力向前。这淡淡的一吻,给郑毅带来了无穷的力量。他从此不再孤独,不再忧郁。

如今,在沉入无底的深渊之时,突然,他感受到了曾经的美妙,无以言表的美好犹若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心中的阴暗,扫却了盘旋在他头顶的阴霾。

他醒来了!

邓芳还在吹气,却见到了郑毅黑亮的眸子。她猝不及防,赶忙起来时,却又看到了周围两人正上上下下大量着自己。她羞怯得满脸火烫。本来没有什么,在她心中,可是毕竟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她掩面跑进林中。

那光头哈哈大笑,冲着邓芳的背景叫道:“失礼!失礼!我们啥也没有看到,哈哈哈。”

那姑娘转过头来,定睛看那地上的人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

光头也转过身来,不由得大叫一声——兄弟,是你啊!你走桃花运啦!

郑毅揉揉眼睛,月光下,两个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哦!竟然是三妹和铜佛。

“你们怎么来啦?”他站起来和铜佛紧紧拥抱在一起,再想抱三妹,三妹却躲开了。三妹幽幽道:“毅哥,你现在好风光啊!”

郑毅并不知道她话有所指,因为刚才的事,他一无所知。他只是认为,三妹还在埋怨自己,所以满怀歉意地道:“嗯,还行,三妹你挺好吧。”

三妹道:“毅哥,李嗣源如今有难,他让我来找你回去主持大局呢!”

“是啊,那李嗣源的几个不孝之子正为继位之事明争暗斗呢!李嗣源身体不好,这样一来病情就更重了。”铜佛道。

郑毅闻听此言,不禁怒上心头。他冲着二人道:“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他们是什么人,在此打斗?”铜佛问道。

三妹也问:“刚才和你……嗯,那位姑娘呢?”

郑毅没有听懂三妹的话,转头冲着难解难分的一团人喊道:“住手,我郑毅在此!”

这声怒喊,宛如炸雷,响彻山林。那五怪闻得此声,不禁肝胆俱裂,魂不附体,掉头便跑。无眉懊悔当初没有果断杀死郑毅了,可现在是无法挽回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忍了吧,他心想。于是,便带着弟兄跑,可郑毅哪肯依?

“站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郑毅再次喝道。

那几个人,顿时脚上似乎订了钉子,一动也不敢动了。

铜佛看在眼里,欣喜地瞧了三妹一眼,意思是说这小兄弟现在威力十足啊!

见到暌违数载的毅哥,三妹固然欣喜,可刚才那一幕却着实令她难以释怀。她看着郑毅,心想这人怎么变得如此风流。

无眉知道逃跑的下场,遂带领弟兄,齐刷刷地来到郑毅跟前跪倒,任凭发落。郑毅并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中琢磨这五怪并非恶人,如果留在身边,也可以成为帮手,于是将他们一一扶起。无眉一脸羞愧,鸟窝则十分欢喜。其余几位,又哪敢不从?他们齐声表示,愿意听从郑毅的派遣。

郑毅收了毛山五怪,抬头看那耶律倍。耶律倍久闻郑毅之名,今日相见,拱手道:“郑将军威名显赫,名不虚传,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郑毅也抱拳回礼道:“这位英雄神采不凡,英气袭人,郑某愿意与你结交,请问尊姓大名。”

耶律倍刚要回答,无眉抢先上前答道:“郑将军,此人于我们毛山六怪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兄弟刚才就死于他的手里,请您为我们报仇啊!”说完,他跪下来,其他四怪也跪下来。

郑毅疑惑地“哦”了一声,用目光询问耶律倍。耶律倍微微颔首。

鸟窝上前,想要给郑毅解释一下,被无眉制止了。其他几怪都纷纷要求郑毅出手。

铜佛喊道:“刚才明明看到你们几个打人家一个,现在还要怎么样?”

三妹也拉着郑毅的手道:“毅哥,我们快回去吧!”

郑毅冲她轻轻点点头,突然伸出双掌,扑向耶律倍的前胸。耶律倍也不示弱,同样舞动双掌还还击。但见掌风扇动,如雄鹰扑食;又见玉腕翻转,似白鹤亮翅。身形突转,敏如长蛇吐信;脚尖点地,势比蛟龙探海。二人你来我往,打斗了三十余合。郑毅钦佩对方功力深厚,想多较量一番,好从中学点东西,,故没有下死手。打着打着,他看到对方眉端紧蹙,心不在焉,似有难言之隐。故使了个眼神,暗示耶律倍离开这里。耶律倍会意,两个人几个腾空逾越,就与他人拉开距离,来到大路之上。从远看,二人难解难分,纠缠一处,实际上,二人已经交流透彻了。等三妹铜佛及五怪上来,远远地只见耶律倍虚晃一招,一个转身跃起,稳稳坐在郑毅的龙驹之上,跑远了。

“将军,怎么让他跑了?”无眉不解。

郑毅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冷峻地扫了他一眼,无眉便不敢张嘴了。郑毅环视众人,目光中,隐约看到邓芳在树林边正往这边看。他冲着三妹与铜佛坚定地道——回洛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