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春光乍泄，环顾四周，霍胥陵第一次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往日虽然也时常离家在外，但毕竟老父亲还活着，正在家中等待着他回去，虽然自己身处异地，好歹心中有个念想，而现在，物是人非。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霍胥陵发觉自己终于读懂了古人的哀愁，并且懂得这么彻底。但他想不明白，既然是“愁”，又为何要作“春水”？用“秋水”岂不是更好？

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暗骂自己不堪酸腐。

但是自己能去哪里呢？

天大地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所。

霍胥陵想起与瘸腿老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老父亲说：你应该去外面的世界，去考取功名，去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霍胥陵再次转动脖颈，四下环顾，想到再几日即是垂云书会。

苏州城乃是江南宝地，每年大小书会约有十来场，这其中又数垂云书会最受瞩目，届时，不仅苏州知府会来到学士河船舫，临近的几位官员亦会来此，说好听点，是来“广纳贤士推举良人”，但谁不知道，这些个食国家俸禄的是为了能够结识那么几位有潜力的学者，与之打点好关系，到时若那几位学者果真高中，垂云书会之时的薄薄关系便可派上用场。

关系不关系的，他并无所谓，只是一心想着实现父亲的遗愿，“做出一番事业”。

霍胥陵本想着寻一家客栈安身，但转念一想，他中三帮既然敢来春光乍泄闹事，那么其他的小客栈更不用说了。自己被打扰事小，但连累了其他人，则是大大的对不住了。

他只好挑了人迹罕至的小道，踽踽独行，最后终于找到一处被遗弃的民宅，虽然屋内覆满灰尘，且角落结满了蜘蛛网，甚至连家具都没有，仅仅是一座空宅，清理清理，倒也勉强能够做容身之用。

霍胥陵花了半天时间，将空宅打扫了一番。

打扫之时，身与心皆是注意着屋内的卫生情状，倒不十分难过，打扫完毕之后，满满当当的内心即空了下来，再次沉入了无底的悲伤之中。

“啊...”

他吐了一口气，伸过懒腰，无事可做，索性在门口双腿盘坐，修起了内力。

“一指拈花”是一门内外兼修的武功，近可以指摧敌，远可拈花伤人。霍胥陵虽不过二十几岁，“一指拈花”却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不仅得益于他超凡脱俗的天赋，更离不开日日夜夜的努力。

霍胥陵从不虚度光阴，每日或执笔书画，或静修打坐，或修炼指力。但若身在浮身寨，他不会修炼外家武功，仅仅是做一些看似寻常的事。虽然偶尔打坐，但在邻里们看来，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过是在发呆。多数时候，他是陪着老父亲或者大黄的。

他骨子里想要做一个普通人，但似乎，遇到枯骨道人之后，便已经注定他这辈子无法平凡。

枯骨道人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古稀老头。生得是朝天眉，三角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霍胥陵第一次遇见枯骨道人也是这么认为，但觉得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确有些可怜，这才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披在枯骨道人身上，哪里知道这老头竟猛地抬起头，哈哈大笑了几声，像拎一只小鸡一般拎起他，于眨眼之间奔出数里之外。

枯骨道人拎着他进到一片梨园之中，说要教授他武功。他自然不答应，吵吵着要回去。枯骨道人偏不，打断他两条腿，说“你若再不学，我便将你两条手臂也折了”，他无奈之下，便先学了一指拈花，待双腿痊愈之后，又学了枯骨道人的轻功步伐“追云步”，然后利用追云步，逃出了梨园。

回到浮身寨，老父亲倒没担心得睡不着觉，见他回来，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你这次可去的有点久”，他并未答话，倒是一旁的沈姨小声与他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天，你爹好几次从床上摔下来说要去找你”。霍胥陵自然感动，寸步不离地在老父亲身旁陪了两天，而后抽空回了一趟梨园，将一锭银子挂在树上，毕竟跟着枯骨道人学武的这些日子，吃了人家不少梨子。

他曾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梨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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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干什么...”

学武之时，他觉得眼前的老头凶神恶煞蛮不讲理，常常在心底骂枯骨道人臭脾气老头，待到学成武功，离开枯骨道人之后，他才觉得自己欠了枯骨道人。

霍胥陵睁开眼睛，抬起头望了一眼湛蓝苍穹。万里无云。

沈末终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松开左手，但见裸露在外的整只右手皆是血红通透，不见丁点完好皮肤，想来藏在衣袖之内的右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艰难地迈着步子，向楼梯口走去。

廊上的一众弟兄见他沉默不语，俱是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个不满意，即抬脚踹来。他们见着沈末朝自己走来，兀自强忍疼痛站起让到一旁，等沈末走过了，才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

偌大的春光乍泄之内，鸦雀无声，几十道目光齐齐安静地目送中三帮的人走出春光乍泄，而后春妈妈才敢催促伙计赶紧上楼去打扫。

街上的一众行人见中三帮白虎堂堂主右手血红面无表情而身后的弟兄个个身染鲜血，纷纷避让不及，但也不至于掩藏起身子，只是候在街道两旁，目送他们走过，随后才小声的互相交耳道：“中三帮这是怎么了？”

“可能被人给教训了。”

“什么人啊胆子这么大，竟敢招惹中三帮。”

“那人应该挺厉害的吧，我听说中三帮白虎堂堂主是有武功的人。”

“中三帮恶贯满盈，终于是被人给收拾了。”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

好在沈末已经走远，并未听见有人议论，就算果真听到那些嗡嗡声，也再没多余的精力去生气了，累，是真的累。

而且，是真的愤怒。

不亲手撕了霍胥陵，我就不姓沈！

中三帮大门之外站着四名阍人，见白虎堂堂主如此归来，不免大为讶异，有一人迎上前去，走到沈末左手边上，小心问道：“堂主，怎么了？”

沈末并不答话，面上依然没有表情变化。

那阍人即不敢多言，只是垂手立在原地。

另三人急急忙忙打开大门，迎沈末等人走入中三帮。他们心中知晓，沈末如此携败归来，心中定是沉积着无比的愤怒，只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三人打开门，俱是垂手低眉，恭恭敬敬，不敢表现出哪怕丝毫的不敬。

青龙堂一堂众迎面而来，见沈末，急急迎上前去，小声说道：“沈堂主，帮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