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身寨
作者:焕焕大宝贝      更新:2019-09-11 22:46      字数:3388

苏州是江南极富饶之地,民熙物阜栗红贯朽,且风景秀丽,处处墨香。但毕竟是一座城,有富就有贫。

霍胥陵所住的,却是最为贫穷的一块,离着高有三丈的灰色城墙尚有五里之远。

那不是霍家村,是一些南下的居民无处容身,才在郊外用泥土搭建起了屋子,再用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三三两两的,东一座,西一座。

他们在田垄间劳作,种些作物,春耕秋收。又在自家院子之中养些鸡鸭,还有看门狗。鸡鸭和果蔬他们并不舍得吃,多数拿去苏州城中售卖,换一些银两过活。卖剩下的或者被虫蛀的,他们才自己吃。

附近共有二三十户人家,对于霍胥陵来说,再熟悉不过。那几十只看门狗,对于霍胥陵的气味,也是再熟悉不过。

这不能算是一个村子,人家太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条街。但严格地来说,也不能算是一条街。霍胥陵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名号。

浮身寨。

身世浮沉雨打萍。

不到三十户的人家,叫做“寨”再好不过了。

霍胥陵出了“春光乍泄”,便一路走出城门,直往浮身寨走去。

他与浮身寨中的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农民,目不识丁,自出生起便看穿了一生:种地——养鸡——种地——养鸡——娶媳妇——生孩子——种地——养鸡。

霍胥陵不愿意如此。出生一个月之后,便显示出了与他人的不同。

他出生一个月之后,浮身寨中最为年长的老者提议,要来一个“抓阄”的仪式。说实话,在这艰难度日的浮身寨中,抓阄实在没有意义,无论抓到了什么,还不是种地的份?

他父母为他准备了十项选择,围成一个圆圈。其中九把锄头,另一项是他父母随手从地上捡来的一根鸡的黑色尾羽,长而炫丽。他父母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凑足十项,有九把锄头就够了,可是那个老者非说“十全十美”。

一个月大的霍胥陵被母亲抱着,四脚着地,放在圈圈中央。他面前是一把锄头,左边是一把锄头,就连右边,也是一把锄头。

那根黑色尾羽,在他屁股后头,被两柄稍小的锄头遮得严严实实。

可尽管如此,还是被他刨了出来。

老者摇了摇头,对他父母说道,“这孩子不行,随便养吧,死了就死了,反正你家还有五个男孩子。”

后来,他的五个哥哥或淹死或病死,仅有他活了下来。再过不久,那个老者也死了。

浮身寨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牌坊或者石碑,没人懂这些。能看见屋子了,便代表进入了浮身寨。

霍胥陵迈着轻快的步伐,先路过一户人家,站在篱笆之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向正在院中拣着菜叶的妇人掷去,“沈姨,接着!”

长时间种地的妇人没有练过什么武功,听见霍胥陵的声音,连头都没有抬,只是向前伸出手,那一锭银子便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妇人手中。妇人掂了掂,而后塞入袖中,这才抬起头,笑眯眯地望向霍胥陵,“回来啦?”

霍胥陵只是面带微笑,丝毫没有给予者的居高临下。“嗯,回来了。这次去了有些时候,有劳沈姨照顾我爹了。”

沈姨摇了摇头,农妇特有的淳朴挂在因暴晒而粗糙的脸上,“不麻烦,邻居之间帮点忙是应该的。”

那只黑色的看家土狗趴在农妇脚边,懒懒得打着哈哈。

霍胥陵笑道,“那我就先走啦?”

沈姨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爹可想死你了。”

霍胥陵便径自离去了。

沈姨却没有低下头,而是眯着眼望向霍胥陵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又是宽慰又是惋惜,“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生在浮身寨是可惜了。”

霍胥陵七拐八弯地经过每一户人家,给每一户人家送去些许银两。没人觉得不好意思,没人觉得受之有愧,霍胥陵的好,他们是打心眼里看见的,因此每逢霍胥陵不在家时,邻里们对待霍胥陵的爹便似对待自己的亲爹那般,无微不至。

浮身寨的孩子们也很喜欢霍胥陵,知晓霍胥陵回来以后,陆陆续续从家中奔出,往霍胥陵家跑去,见他远远地走来,欢呼着雀跃着,在屋内的老爹听见孩子们的呼声,便知晓自己的孩子回来了,笑了笑,却又摇了摇头。他希望霍胥陵不要回来这穷苦之地,但心中,却每时每刻惦念着自己的孩子。

有个男孩手中握着一支树枝,远远地望见霍胥陵,便即一声厉喝:“大胆贼人,竟敢来浮身寨撒野,吃我一刀!”言毕,他便将树枝高高举起,架在头顶,一边喝叫着,一边向霍胥陵跑去。

霍胥陵微笑着望着那男孩,待男孩跑近,手中树枝落下,他才侧身躲过,而后用食指轻轻点在男孩头顶,笑道:“大侠死了。”

男孩摸了摸头,面上虽然带着喜悦,却隐隐流露着叫人畏惧的霸气:“大侠是不会死的!”

霍胥陵笑得更欢,用手指将数十名孩子一一点过。他没有孩子,而眼底的温柔却胜过父亲。“乖,先回去,今晚乘凉的时候给你们讲故事!”

孩子们应了一声,便又整整齐齐地往家中跑去,一如南迁的大雁。

霍胥陵这才走入屋内。

他摔断腿的老父亲坐在床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的孩子进门。“你怎么回来了?”

霍胥陵从袖中掏出仅剩的些许银两,放入柜子之中。邻里乡亲们时时进来屋中,会将屋子打扫一番,此时,屋内整洁的很,不需要他做些什么,他便搬了一根凳子,在床边坐下,而后替老父亲捶着受伤的右腿。

“父母在,不远游。”

瘸腿老爹笑了笑,望着专心埋首于自己断腿的儿子,说出了令霍胥陵大为震惊的四个字。

“游必有方。”

霍胥陵极是讶异,一时之间忘了帮老爹捶腿,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自己老爹。

瘸腿老爹戏言道,“怎么,就许你霍大公子考中举人,我这样的瘸子,连看书都不行?”

霍胥陵笑了一笑。他向来孝顺,无论自己的父亲说什么,都不会去反驳。

却也正是如此,瘸腿老爹深深叹了口气,“陵儿,你不像爹,脑子笨,还断了一条腿。你一表人才,聪慧过人,无论是言行还是品德,都称得上是君子。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迂腐穷酸的泥屋竹篱之间。你应该去外面的世界,去考取功名,去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霍胥陵只是笑了一笑,收回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只酒袋子,向瘸腿老爹递去,“我的事业便是在您身旁,侍奉您一辈子。”

“嗨!”老爹苦着一张脸别过头去,重捶胸口,似乎在责怪自己拖累了霍胥陵。过得片刻,他偷偷转动眼珠瞄了霍胥陵一眼,见自己的宝贝儿子依是伸着手,装作若无其事,这才不得不重新摆正脑袋,从霍胥陵手中接过那只酒袋子,拧下木塞,灌了一口,却是茅塞顿开。

他左手抓着酒袋子,嘴里的酒尚未咽下却急着说话,但无论如何只是发出“呜呜”的响声,便只好用右手不断戳着牛皮酒袋。

霍胥陵点了点头,微笑道,“正是绿蚁酒。”

瘸腿老爹这才终于将那口酒咽下,而后抬起手来,细细审视着尚未起球的牛皮酒袋。“你去过西凉了?”

霍胥陵点了点头,身手不凡的他此时坐得端端正正,两只手按在腿上,甚是乖巧。“嗯,办完事后抽空去了一趟西凉。”

瘸腿老爹疑道,“可西凉离杭州,得有几千里吧?”

霍胥陵笑道,“是有几千里。我出门之前,听见您小声嘟囔,说是想要再尝一次西凉的绿蚁酒。所以就去了。”

瘸腿老爹闭上眼,笑了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明明很高兴,却为什么鼻子这么酸?

霍胥陵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他也知道再过不久,摔断腿的老父亲即将落下热泪,便赶忙找了一个借口,让父亲独自一人呆在屋内。“爹,我去找大黄。”

瘸腿老爹的眼泪比他想象的还要来的快一些,听他要出去,便赶忙闭着眼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霍胥陵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轻轻放在床边,“爹,这是您最爱吃的鹅肝,我放这了。”而后才出门而去。

瘸腿老爹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才终于睁开双眼,热泪一涌而出。不过既然屋内仅剩自己一人,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任由泪水流个畅快。直到心中舒畅了,他才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拿起那只荷包放在腿上,解开,赤手捏起一块鹅肝放入口中。

苦。

浮身寨每户人家皆有篱笆围成的院子和看家护院的土狗,一点不假。与其他人家不同的是,霍胥陵家的院子中没有养鸡鸭,但是看门狗是有的。他家的看门狗是一只黄色土狗。平日里,望着瘸腿老爹吃完早饭之后,便摇着尾巴跃出篱笆墙,去找它的小伙伴玩耍了,待到了午饭时间,再摇着尾巴跑回来。一方面是监督霍胥陵的老父亲有没有吃饭,另一方面,它自己也饿了。

当然,前者更为重要。若是霍胥陵的老父亲没有吃完饭,就算它面前有猪后腿这般的美食,也绝不会低下头,待霍胥陵的老父亲吃完饭,它才会开始享受自己的佳肴,享受完毕之后,再跃出篱笆,去找小伙伴玩耍,直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