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52 章
作者:一浮序      更新:2019-09-11 10:04      字数:3528

回到家时,已然快深夜。

程予安顾不得劳顿,也没有心思稍作休息,她在匆匆赶回来的路上整个心都在琢磨猜测着发生了什么,有些身心备受煎熬。身边的母亲一脸疲倦和哀容,自她进家门后只是勉强笑了笑,便带着她一起去了书房。

里面灯光雪亮。好久不见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头发乱糟糟的,那样子似乎有三四天都未曾洗过头。桌面上放着一堆纸页,铺得到处都是。

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面上很是憔悴,全无她见过很多次的那种意气风发。他伸手捏了两下鼻梁骨,正准备开口说话,电话却又响了起来。他便先接起电话,“喂...”

程予安自行坐了下来,他打起电话说起他的正事来,从来都很久,一贯如此。她也习惯了。

她慢慢地等待着,心中的负担却一丝也没有卸下来,只是支起耳朵仔细地去听父亲对着电话中讲了些什么,试图从这只言片语中能抓住点线索来。但她向来不关心公司的事务,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头一回就能听出重点来。何况,她也没有那么聪明。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听父亲的电话,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注视着父亲的脸,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老了许多,往日她从没这么仔细地去看过,不知何时起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皱纹了,打电话时眉头紧锁地像隆起一座小山。

在许多人眼里,程予安的父亲程俱恩是个成功人士。很多年前,他凭借着天生的聪明和自身的勤学,成为了当地那一届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了。

毕业之后,根据那时候的国家分配政策,他被分去了和专业相关的一家知名巨型国企。在国企工作,等于是在简化版的官场打拼。程俱恩虽然业务能力强,技术过硬,不到四十岁已经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职称,但人情世故上却过于天真,职务始终原地踏步,连个科长也没有混到手。

说他是有野心也罢,说他是有梦想也罢,总之程俱恩不甘于只做个平凡的普通人。在政策还没有放开的时候,他就琢磨起各种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想法。随着92年南巡讲话影响,大批公务员弃仕从商,开启了90年代的下海经商潮流。而程俱恩也慢慢向自己人生的重要分叉点走去:他并没有立刻从单位辞职,而是选择工作经商两头忙。因为技术方面能力优秀,又有思维开阔,成功地降低了成本,他从承包工程上赚取了第一桶金。

这之后,程俱恩的生意做得出奇地顺利。先是以工程队为基础展开业务,收入稳步增长。后来在政策放开的背景下,以技术入股,与一家国营企业进行项目合营,项目成功后,头几年分红少些,不过几千万,后面就上亿了。有了稳固的现金流后,程俱恩手里钱一多,便开始朝其他方面投资,打算扩展业务,决定朝着矿业进军。那时大宗商品正是牛市,便也赚了不少钱,偶有亏损,也能靠别的来源给补起来。总之,他已经成为了旁人眼里事业有成的有钱人。

但人性贪婪,企业家往往更贪。当走到这一步的时候,虽然比下相当有余,但是压在头顶的人却也不少,成功者们总是觉得自己还应该更进一步,或者说能更上一层。程俱恩自然也不例外,他总是想着要把自己的企业做得再大一些才好,因此又开始了各种投资,这一回他把目光投向了海外矿山。

只不过成功的次数一旦多了,人很容易陷入到一种可怕的错觉之中,那就是下一次也一定会成功,也同时会把成功错误地归因,以为都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出众,却忘记了天时与运气的使然。

墙上挂钟的分针转了约有四分之一圈后,程俱恩才总算挂断了电话。

“回来了。”他先是挤出一个笑容,张口半天,却只憋出这三个字来。

“爸,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把我这么急的叫回家?”程予安却等不及了。

程俱恩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先用埋怨地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陆阮,面上倒显得很是平静:“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情,你妈跟你说什么了?她又不了解公司的事情,瞎夸大事实,你不要担心。”

程予安先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念之间,她就想得一清二楚了。这不过是父亲宽慰自己的话语罢了,如果真的没出什么事情,为何会急匆匆地让自己赶回来。

“爸,我妈什么都没说。”她望着父亲,“我这毕业都一年多了,又不是刚读高中的小孩子。这要真发生了什么大变故,你瞒着我也没用,总归到最后我还是要知道的。”她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父亲脸上神色微变,像是羞愧又像是自责,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差不多:“真—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叫你回来需要你签个字而已。”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签字?

程予安脑中一下子蒙圈了,还在思索着到底什么地方会需要她签字,她不记得自己在公司里有过股份或者职务之类的。

“嗯,公司最近资金周转实在有些紧张,原本众佑那边的分红硬是拖着不给我们分。”他沉吟着如何能把话语说得更婉转些,“我想着把你名下的那两套房拿去作抵押。”众佑正是那家项目合营的国企,虽说是合营,但账本、账户之类的一应在对方手里,人家想怎么拖就怎么拖,完全不在意合同上的分红协定是怎么写的,至于延迟分红的违约金那更是想都不要想,只是放在书面上充作公平对等而已,实际上根本约束不了人家。

程予安名下有两套房子,一套是她高中的时候母亲带她签的购房合同,另一套则是她考上大学时,父亲一高兴买下来的。地段不错,面积也大,加上这些年房价堪比坐火箭的增长速度,以现在的市价这两套房子加起来应该差不多值个四五千万。

沉默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要是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他垂下眼睛,有些不敢看她。

而这一刻,程予安忽然很想哭。

不是因为公司遇到了困境,而是为了这一句话。他这个人一向最要面子,现在忽然要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意味着自己有困难的话语,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看着父亲的脸,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来。

英雄末路。

而他那么要强的人会这样做,想必公司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

“你别怕,真的没什么大事情,就是资金这些天短缺,等拿到那边的分红就好了。”他说道。

一旁原本静默不语的陆阮却忽然爆发了。

“什么叫做没有大事?你还真好意思说!非得到家破人亡的那一刻你才肯跟女儿说实话吗?非得到那一刻你才能放下你的面子?”陆阮的声音有些尖利,眼圈也泛红了。

“你这是什么话?家破人亡这词能用在这里么?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坏。”程俱恩显然有几分心虚,往日里对陆阮的那份颐指气使难得的不见了。

“都别吵了,跟我说实话吧。”程予安缓缓说道。她没有哭,面上反而比平日更要冷静许多,但心里却早已一石激起千层浪,却要强迫自己得稳住。她怕她要是哭了,父母只会更加内疚。就为这一点,她决不能显现出半点难过的样子。

***

一个错误后,往往步步错,因为纠正错误实在是太困难了,就如同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没有办法回到上一个抉择的路口。

一年半前,公司用来募集资金的信托计划马上就要到期要偿付本金了,需要4个亿。程俱恩开始并没有担心现金流的问题,因为来自众佑的分红应该也有这个数,两相一抵,便是不够也差不了太多。谁能料到,偏偏铁板钉钉的事情居然出了岔子。

国家反腐,高层震荡,权利斗争,有人落马。

原本这种事情怎么着都不可能会和程俱恩扯上关系,可是世事难预。古人有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一人倒下,牵连甚广。众佑作为国企,几个领导身涉其中。新上任的新人跟受了余震的蚂蚱一样,哪里还敢做事情,巴不得是个哑巴聋子和瞎子,坚决执行不闻不问不管的六字真言。因此,发放分红的事情便一拖再拖。

等到信托到期□□近时,分红还没有要到手。如若违约,那可是要把声誉也要搭进去的事情,往后融资就难了。情急之下,程俱恩便找民间利贷借了钱,想着只是暂时周转一下,等到分红到了就立刻还掉,却没有想到更大的变局还在等着他。

其实这个时候老天本给了他一条生路,但是他却没有选。有人本来出资6个亿想买这份和众佑的合营合同,但他却拒绝了。

而等待着他的却是政策风向转变,国家不再允许国企和私企在这方面进行合作合营了。于是那份合约变得几乎一文不值了。

民间利贷的压力自然非同小可,程俱恩不得去不想别的法子。变卖资产理论上行得通,但程俱恩公司资产除了那份合约,剩下的大都是矿山。这买卖资产,其实和炒股是一个原理,无非是追涨杀跌。而2014年全球大宗商品暴跌后,铁矿石价格就再也没有回复元气,国内的几个大钢厂直接都减产了,压根儿就没什么买家愿意买矿山,就算买价格也会压得极低极低,与公司这偌大的财务窟窿比起来,怎么可能填的上。

和各路人马谈判,想着可能的法子翻盘,程俱恩硬是撑了一年半的时间,其中种种细节苦衷也难以分说,但时至今时今日,困局却还没有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