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什么都没买。
回到家后，她又将那座木雕屋子拿起来仔细里里外外地认真查看了一番，果然，透过其中一扇精巧地镂空了的小窗，她借着光看见里面有个角落也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端午。两个字似是需要从窗子的空隙处将工具费劲地伸到里面去一点一点刻的，因此字体极为不端正。
为什么不直接刻在外面，或者和那棵树一样，刻在底座上呢？她思考着自己这个新的发现……
记忆又在她的脑海中水墨画般晕染开来……
欧阳曦消失的那一年和自己刚开始那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虽深，却也如她对拓跋坤的执着一样，随着时间的过去和自己的调整，久而久之也就渐渐地消散了。但脑海中的那些记忆却依然历历在目，偶尔跳出来，在她眼前重现，扰乱着她的心神。
她觉得人的记忆有时候就像一副筛子，让那些残缺的、细碎的自动漏下，让那些干瘪的随风飘散，只为了留下颗粒饱满的谷粒。过去的时光就像一个无法返回的故乡，而它的存在对她而言不在于抵达，恰恰在于只能远远地眺望和畅想。
虽然，她确实在有意无意地等待着什么。只是在等待的同时，亦慢慢学会了知足与着眼于当下。她不再有过如欧阳曦般亲密的异性小伙伴，倒似是在心中给他留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似的。
自打十四岁那年搬出司马家的宅子之后，有好多次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晒太阳，不知怎得，在那种静谧而贴近心灵的时刻，苒苒就会毫无缘由地想起这个小时候的玩伴。阿曦在离开火镇的时候是十五六岁，而自己学会一个人生活，遇到了拓跋坤，也正好是在她的十五六岁。
是不是每个人的十五六岁，都会遇到一些大大小小改变？
十五六岁是否是一个神奇的年纪？这个年纪所遇到的事情，对于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偶尔还会试着去想起阿曦的样子，脑子里浮现出那双沉默但炯炯有神的眼眸。那双专注的眼睛在他离开之前，曾那么专注地望着她。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双眼睛里一定藏了什么心事。
可他为什么不愿告诉她？
她总是在想，那个心思细腻，眼神忧郁的少年；那个独自在黑马坊里雕木头的少年；那个曾经被她唤作“曦哥哥”的少年；如今会是去哪儿了呢？
☆
“也没去哪儿……我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在火镇附近的几个地方转了转，后来又去了中原。”
再次遇到阿曦，是在灰兔胡同尽头那个有棵大树的空地里。那天是重阳节，那棵木头雕的树，苒苒后来想起来了，正是这块空地上的那棵。
“我先向着西域的方向走了一阵子，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少在我能够到达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淡淡地说道，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一丝成年人特有的冷峻。
苒苒瞪大双眸望着他，仔细看他的脸庞，在这长长的五年中所发生的变化。
“你想找什么？”她问他。
“找一个答案。”他道，
“后来我改了方向，去了中原。半途路过火镇，但是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有？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离开，却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一声？”
“因为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欧阳曦的眼神平静，但这份平静一定是由于时间的沉淀而获得的。如果一件事情让一个人决定离开一个地方这么长时间，那么这件事情当时所带来的一定不是所谓的平静，而是打击和改变。
“你的身世？”苒苒疑惑地道，她想起了欧阳掌柜。
“嗯。欧阳掌柜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小时候被从沙漠中捡来的弃婴。”说完这句，他看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乌黑深邃的眼眸透着沧桑的色泽，他很快地低下了头不再看她。
这个动作让苒苒想起在黑马坊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一些样子，腼腆中带着丝丝的不安。
只是当年稚嫩的少年长大了，现在已经是个身姿矫健的青年，晒得有些黝黑的皮肤透出健康的气息，双眉越发变得浓密。身子也拔高了不少。曾经那个少年的瘦弱感消失得无影无踪，长成了如今的修长笔挺，玉树临风的青年。不知为什么，苒苒的心中微微一颤。
她想，这种感觉与她初见拓跋坤时有些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
☆
和阿曦的第二次相遇让她有些始料未及，却又仿佛在隐隐中有所预感。
当她无所事事地坐在灰兔胡同尽头的那片空地发呆时，她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所有人都在镇子中心逛着节日的集市，凑热闹，只她一个人没有去那里，而是逛到了这片空地。
她一定要来这里碰碰运气，反正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不管怎样，就当来这里晒一个下午的太阳也行，她试着让焦躁的心安顿下来。正凝神看着远方想着什么，突然听到地上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石板上。
心里微微一颤，低头看去，那是一块木头，滚落到了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了它，隐隐觉得这感觉很熟悉，又似是已经知道了主人是谁。又是一块木头，又是落到了地上……她附身捡起了它。抬起头的那个瞬间便清楚了这份熟悉感来自于何处，也知道自己来对了。
阿曦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笑着望着他，在阳光里有点痞痞的，又有点懒懒的。他和小的时候依然很像，仿佛没变过，只是长大了。他刚才故意将木头丢到苒苒的脚下，似是为了好让打断她思绪的不是自己的声音。
当她看见这张脸的时候，手里握着那块木头看了他好半响，才慢慢地问出了那句：
“曦哥哥，真的是你吗？”
☆
“嗯，是我。”他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那个空气般悄声无息地消失了的少年，时隔五年之后，又空气般地再度出现，似是没有一点预兆，又似是处处都藏了预兆，总之，在这一刻让人心跳都慢了半拍。是的，她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你长高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还是喜欢穿暗红色的衣服。”
“是的，我喜欢暗红色。”苒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答道。又抬头望着他，一时之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回来了。我已经在火镇住了一段时间，想继续呆着。”他望着她，风轻云淡地笑着，仿佛他们昨天刚见过面。
“你的意思是，你还会打算离开吗？”刚一见面，就说离开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依然在为他的出现感到微微的震惊，而他的模样，让她觉得回忆里的那些恍若隔世般的情景瞬间又活灵活现了起来。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晒得好黑，如果站在远处，我或许就认不出你来了。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突然地便离开了？”
苒苒回过神来，终于打开了话匣子，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语气中掺杂着惊讶，质疑，不满等等各种情绪。直到欧阳曦告诉她，自己二十多年前是一个从沙漠中捡来的弃婴。他似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情而做了准备的，也不知道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我是一个孤儿。”他最终如是说道，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看着苒苒。
“你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才决定离开的？”苒苒问他。
阿曦点了点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他说。“你怎么不住在府里了？”
在他回来的这半年多，他曾在司马家的府宅外面等过苒苒，却一直见不到她。他没有想过苒苒会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直到欧阳掌柜无意间说起。他从未问过他关于苒苒的事。自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在镇中心看见过苒苒自己一个人吃饭，他站在远处看着，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和她说他回来了。在他得知了苒苒的住处在白兔巷之后，他来看过这个院子，也在她生日的那天晚上在院子里留下他给她的一份礼物——那个精致木雕凉亭。
他迟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她见到拓跋坤的时候的眼神。那叫他觉得，时机不对。但是他又无法忍受这种情况的持续，于是将自己的心意雕刻在了木头里，希望她能够解读。
木雕凉亭上刻的诗句是为了表明心意。他后来在木雕屋子里面写了“端午”，那意味着端午那天他会出现在朴屋。那天他来了，在朴屋外面徘徊了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苒苒。
他明白苒苒没有看到他留下的信息，于是失落地离开了。可虽然免不了失落，这当然也是他已经预见了的结果。他并不希望将苒苒推到一个为难的处境中去。
也许上天如此的安排，也自有他没的理由。
欧阳曦相信，自己的心意迟早也会得到一个答案的，无论哪个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