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意云晋江专用      更新:2019-08-29 18:45      字数:4957

离开上都后,未倾松一路北去,走得很快。

越过小阳山,在靠近琅琊冰原的地方,有一处草原。浓厚茂密的野草像一片汪洋,飘满了各色的野花。风吹碧浪涌,草叶直没过马腿,触上马腹。他骑在马背上,就像坐在一条小船里,向北漂去。

年前策马朝南下,也曾路过这个地方。隆隆铁骑簇拥着他,天地一瞬间变小了,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边的云彩。现在的感觉和当时不大一样,不知是天地变大了,还是他变小了,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变了。

四周寂静,没有人,他跳下马,像个小孩子似地扑到地上,嗅到了绿色草略微刺鼻的味道,野花淡淡的一点清香,从泥土深处渗上来的冷冷的水气和土腥气。他像小孩子似地打了个滚,仰望碧蓝的高天。天那么蓝,蓝得浓俨,像是藏着什么大秘密,那秘密藏不住,就快滴下来了。他伸手,仿佛想接住那些秘密,或者想摸一摸太阳,或者白云。那些云,又细又长,一丝一丝,像延伸后断裂又再继续的线,像他现在的心绪。

不痛,也不累,也不高兴或难过,是一片寂寥的宽广,就像在秋日的午后睡了一觉,有精神,但不用雀跃欢呼地表露。就像天空,虽然他觉得自己风霜雨雪已经历得够多,但是再出现什么变动,他还是能容下。而且,就像天空,他的胸中似乎也藏着什么,快要藏不住,要滴下来了。

他躺着,让胸中要滴落的秘密又缓缓地沉回心里去。

蚂蚱在眼前飞,透明的翅膀嗡嗡响。草丛深处有小东西在爬,他安静地躺着不动,看一只浅绿色的石龙子顺着刀鞘,爬上刀柄,爬到他的眼前。他还听见了轻缓的咕咕叫,是羽毛上长着白色小斑点的草鸡求偶的歌声。如果顺利,一个半月后,就会有小草鸡诞生……

他闭上眼,享受着草原上甜美的风,轻缓地呼吸,怕吓跑了那只在眼前呆呆晒太阳的小石龙子。但战马轻嘶了一声,还是把那绿色的小东西骇得吱溜一声蹿进了草丛深处。有什么东西震动了地面。

是马……很多的马……

琅琊领主敏捷起身,看见一群野马像雷雨季节的乌云一样从不远的前方掠过。碧草似海,它们踏风逐浪,长长的鬃毛飘扬如旗,光滑的马皮上似乎都渗出油星来了。他眯着眼辨认,看出其中一匹马臀上模糊的烙印——琅琊的烙印,那是他麾下的战马——如今平安,自由,野蛮任性地追逐着漂亮的小母马。

如果不是他眼明手快,及时挽住了缰绳,他那纯黑色的坐骑也要跑过去了。“不行,不行……”他大笑,“路还远呐,要我走回去可太辛苦,不过……”

他一跃而起,跳上马背,朝那群野马冲了过去。野马本来已缓缓止步,受了惊吓,又疾风般地奔腾起来。“不许输!”他拍拍马脖子,低声命令。

长草起伏着,他像是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心醉神迷,他如此享受这乘风破浪般的迷醉,最后高高飞翔,才不在意是朝哪个方向。野马奔跑着,嘶鸣着,草丛里飞起无数小雀,就像野花突然长出了翅膀,大片大片地腾向天空。他灵敏操控着训练有素的战马,渐渐逼进了那团滚滚的雨云,他看见身侧深褐色的的马眼里映出了自己衣衫的灰影。他纵声大笑,伸手探身,在那野马的脖子上得意地拍了一拍,喝道:“我胜!”

他打马超越了野马群,身后群马改变了方向,又像一团云彩飘向天边。他轻轻收拢缰绳,慢慢立定,依旧是一马,一影,一人。

那一丝丝的白云都被风吹散了,天那么蓝,蓝得浓俨,像是藏着什么大秘密。那秘密藏不住,就快滴下来了。他微微俯身,把头靠在黑色的马颈上,轻哼了一声。许久没有修剪的战马的鬃毛在眼前长长地垂了下去,像一个小男孩顽皮地披头散发。他头也不用抬就拉动马缰,朝向了北方。

琅琊冰原的春天还没有来,所以,那还是一片冰雪覆盖的大地。

他先是看见前方有一丝微弱的白亮闪光,像一根针刺了他一下。他的心像是多跳了一记,于是策马飞奔。那道闪光似乎越来越宽,变得坚定实在,不会再闪躲逃避。于是他跳下马,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里的草,低矮细小,像一层黄绿色的粗毡铺在地上,连他的脚背也盖不过。他看见自己黑色的鹿皮靴上有些脏,是泥,或者水干后的痕迹。不过他懒得擦,然后想自己可能真的变邋遢了,于是又觉得惭愧,让孩子们看见该多不像话。随即他再想,这个地方,除了自己也没有旁人,于是又满不在乎地朝前去了。

越走越小心,越走越慢,竟像是在提防什么,好像前方是个大陷阱。

脚步下有低微的嚓嚓响,是冻土上透明的碎冰,地面上开始出现点点的白色,是不化的霜,起初还只是像一朵一朵的小花,接着就像断断续续的花边。低矮的小草越来越稀疏,完整的黄绿色粗毡被白霜裁割成碎布块,接着变成花边,花边断了,越来越碎,只是一小簇的点缀,随后就完全让步,将大地交给琅琊北门的神明掌管。脚下的感触,究竟是比别的地方更硬,还是更软?是更冷,还是更暖?虽然他走得那么小心,那么慢,虽然他满心警觉地留神,但他还是没有发觉,究竟是哪一步,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带入了琅琊冰原。

只是不知,只是不觉。当他站定以后,回首来路,看见不远处草甸和冻土是如何交融的,一时间他觉得那里就是有一条很明确的界线,分开了琅琊冰原和南方的世界。他想确定那界线到底在哪里,但以他那样锐利的目光,看来看去也看不定,那条透明的线在眼前调皮闪动,一时在面前,一时又跳开两步,所以他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让自己走回了琅琊冰原。

但是,这已不重要了罢?

重要的是,他已经站进了琅琊的地界,他的琅琊冰原。不管界限以南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已经回来了,回到琅琊冰原,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血,他的骨,他的肉,他的每一小片指甲,他的每一根头发和眼睫,他的每一滴眼泪和汗水,乃至他身上的每一粒灰尘,他从今夜起将开始的每一个梦境以及未来的永眠,都回来了。

我的琅琊,我回来了。

他长抒一口气,牵着马,大步地朝前去,每一步都走得安稳欣慰。既已踏上这片土地,这片既像自己的父亲、又像自己的儿子的土地,踏上这片更像自己血肉的土地,就再不用压抑或掩藏。他扬起头,有些高兴地,让心中的秘密涌上了眼睛。

琅琊冰原的春天还没有来,但已有人在劳作。

穿鹿皮裙、梳长辫的女子,拨开积雪,用小刀挖着草药。有一种草以根入药,正是要在这个时候采集。时间再晚一些,那草就要挣破冰封发芽开花,现在所有的营养和力量都集中在草根,此刻采药,药性最好。这不算是很要紧的事,所以女子们像是在野地里闲散游玩,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装模做样地掘土。女子们漫声清唱。风一吹歌声就散了,袅袅的余音像青丝在风中拖曳,但歌声此起彼伏,没有断绝。

其实这个时候,唱歌是主要的。这个时候的歌声,唱给还在沉睡的土地听,意思是你休息够了么?你要准备醒来啦……人们相信歌声越多,大地就越欢喜,来年作物的收获就越丰盛。

歌声是如此愉快,但赞美的,却是神明降下的折磨和苦难。人们感激神明赐下痛苦,因为神明不曾用舒适和安逸来松弛他们的精神与力量,不曾让他们变得淫逸和浪荡;他考验着、磨砺着他们的心志,让他们变得更聪明、更仁慈、更坚强。一个爱孩子的父亲,总是疼他,宠他,更教导他。

琅琊,一片冰雪大地,哺育着冰雪一般洁净的民族。中原的人,总是不理解琅琊族人为什么从来不会怨天尤人,永远是这样又骄傲、又平易,又沉静,又欣欣向荣,生活得又简单,又像是依据更多、更深的道理。

在路边摆着一些水罐和碗,篮子里装着小面饼和甜酪,是那些采药的女子带来的,但任何一个路人都可以受用。琅琊领主从路边的积雪下,用小刀挖出几根草药,放在一个水罐旁,然后从罐子里倒出半碗水来喝掉。其实他并不觉得口渴,他就是要故意这么做,他觉得这样很有趣、很得意。

再往前去,泉眼越来越多了,白雾腾腾的温泉,热水像黑色的水晶慢吞吞地翻滚,有些泉眼还会不定时地喷出三尺高的水柱。因为地面一直是温热的,所以碧草常年不凋,甚至还开着些小小的花。泉边摆着不同颜色的石头:白色的石头,表示这是神泉,只有神明才能碰触;黄色的石头,表示这是人泉;青色的石头,表示这眼泉水是留给地府里的鬼魂、精灵和半夜里过路、不伤害人畜的妖魔。只有琅琊领主可以任意碰触任何一种泉水,因为他是神明的后裔,是琅琊冰原北门神殿的主人,天狼神弓能破灭邪祟,一切阴暗的东西,都会远离。

琅琊领主用一眼神泉的水漱口,在一眼人泉边洗脸洗手,最后用一眼阴灵泉水洗掉了靴子上的泥。因为太大意地接近泉眼,他还被烫了一下,哎呀一声,仓皇后退,然后他拔了一把碎草叶,生气地丢进泉水里,看那些一小片一小片的深绿,如何打着滚儿,欢快地流动,一些立刻靠近了水边,绊在泥中,一些就漂到远处,越去越远,直到他那样敏锐的目光也追不上了。

日夜兼程地,他往北方去。有时候没有村寨,他一个人骑马走在夜空下,漫天星光璀璨,星星又大又亮,好像就悬在他的额头,但穹隆又那么高,好像那不是天,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倒影。极目四望,没有山,说明越过了琅琊冰原的南端,他正往腹地去。广阔平坦的白色大地,仿佛一位神祇袒露的胸膛,似乎还带着缓缓呼吸的轻微起伏。这里离北门神殿还很远,所以族人们都不大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一位普通的长者来敬重。在路过村寨时,他们乐意在家中招待他,为他提供干粮和酒水。他小心地掩藏好身份,不然他们会把他一路抬回北门神殿。

这个时候的北门神殿,在天气晴朗的夜晚,还能看见一种七彩的光芒在半空中飘荡,流动,轻纱一样。纯净的红光,浅清的绿光,幽静的蓝光,明澈的紫光……每一种光芒都干净纯粹得像是被提炼过,又像是什么活物一样,忽闪忽灭。人们称之为神吁,据说那是神明在沉睡时的呼吸。再过一段时间,神吁就会消失,再想看见,就要等冬天。大概是为了不错过这即将隐没的最美妙迷离的夜景,他催马越发急了。

有时候奔驰在无人的大地,没有干粮了,他就挖一种叫甜包的野菜来点饥。琅琊冰原上到处都长这种野菜,小的时候四处疯跑,经常吃这东西,不过那时候好玩是主要的。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又这么认真地挖野菜。那是一种野草的块茎,有李子或杏那么大,有的很甜,有的只是淡淡的水味。小时候,因为吃出了经验,他很会根据地面草叶的形状来判断地下的块茎究竟是大是小、味道好不好。后来他带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还和他们比赛,看谁挖的甜包又大又好,他才不和孩子们客气,每次都把他们赢得口服心服。因为挖甜包,偶尔还会碰到一种叫憨牯的地鼠的巢。那种地鼠有野兔一般大,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又傻又犟,谁碰了它的窝,它就冲出来和谁拼命,才不管自己又没牙又没爪,绿豆大的小眼睛在阳光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身香喷喷美滋滋的嫩肉,正好给人当点心。啊,当初那个叫田子道的家伙第一次到北门神殿来,当时招待他吃了多少好东西啊!珍藏了上百年的酒,新鲜的鹿肉,熊掌,豹筋,虎髓,雪花鱼,香熏银尾鹇,雪鹄蛋羊糜羹,碧珠茯苓膏,七蒸甜酪,梅花莼,珍珠松子……结果后来他居然不知好歹地说:“倾松,其实我觉得味道最好的,是那天晚上,咱俩偷偷跑出去,你从地洞里挖来烤着吃的肥老鼠。”

后世的人,会怎样评价他和田子道呢?他们会如何猜测他走出琅琊冰原的理由呢?

在很久以前,第一次看见田子道,那清秀的少年像女子一般娟秀娇好,但他口中说出的,却是日后要安排天下的万丈雄心,当时,为什么会突然点头、并对他说“好啊,如果要帮忙的话,就来找我罢”?那时,虽已长大成人,其实并不能决定什么,不管是琅琊冰原的去路,还是天下的局势。而很久以后,在成为琅琊领主以后,为什么会带孩子们去参加定天的大战,让琅琊领主未倾松这个名号,震动周天寰宇,响彻四方大地呢?

且不管那个叫田子道的人曾说什么,如果他——琅琊领主未倾松——如果他说“没有理由,我就是去了”,后世的人,会相信么?

他们肯定不相信,猜来猜去猜不出个好理由,于是就说一切都是天命安排,比如那只儿歌,定天者一。

天命么?真是神明安排的命运么?那个会给自己带来厄运的孩子,曾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机会,拒绝他出生,可是,他选择的,不仍是生养他、抚育他,珍怜他,乃至优待他甚过其他的孩么?这难道也是神明的决定?

不,不是,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的,就是这样,到南方去,帮助人间的霸主统一天下,决定去,就去了,没什么理由。

他决定就这样对后世的人说——没有理由!没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