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揭幕
作者:浮江阿童      更新:2019-08-26 05:07      字数:3160

甲板上下,各有十三层重楼,分别名为“控鹤厢”“飞龙厢”,乍看之下,如同镜花水月,相互倒映,实则判若云泥。

“控鹤”是前朝禁军番号,本朝太宗皇帝时武林盟主范澄衣亦有一手“控鹤”之技,“飞龙”是前朝的飞龙厩,只不过是管理宫廷马匹的下级机构,本朝因袭其名。

的确,凡是耳熟能详的名门大派都缓步踱走于宽敞的廊桥,闭目袖手,从容登楼,那些原本暗藏怒意的脸孔又昂起高贵的头颅,乜眼觑看着脚下涌动的人头,海天一色的风景,迎风卷扬的长幡,都成为评品的对象。

我等挟护着行李,搅裹在船舱狭道之中,左右探视,唯恐疏遗住所。

“控鹤厢”最高处的三层名为“苍术阁”“补骨寺”“血竭馆”,其余分别与十“天干”对应,“飞龙厢”最末下的一层是瓦舍博戏之地,除赌坊以筹码替代银钱外,与临安城中无异。余下坊名分别与十二“地支”互应,每层有舱房千间,又有舱主一名,勾当公事。

推搡的人群走入甲板之下,起初还没有暗无天日之感,循着木梯一路盘旋而下,明亮的烛笼逐渐替换成松明,等我在亥字坊找到自己的舱室,木壁上悬着的已是昏暗的油灯.

屋内一张床榻,几把圈椅杌凳,余无他物,稍加拾掇,席地而卧,和家人尚不觉拥挤。身处末舱,耳闻巨浪拍击船身的巨响,鼻嗅船舱更深处豢养牲畜的恶臭,不可说这是什么快事。

……

日头从云后现出身来,巨桅的影子斜投在尾舷兽形的木刻上,午时快要到了。

我从檐上跳下来,往舷首方向走去,周围陆续有人轻身掠过,若在平常,“飞龙厢”之人绝不许擅闯主甲板,但今日是死斗揭幕之时,事关晋舱,和内力。

一顶茶褐罗重檐凉伞在数名鸦青袍武人的拥簇下出现在主甲板上,这里和尾舷处的混杂阴森截然不同,山楼彩棚,华旗飞舞,两侧分列百面高架大鼓,彩衣女人两手高举互击,宛若流星。

鼓声停下的时候,凉伞已经收了,一位高且白瘦,胡须稀疏的男人,身着朱色圆领袖袍,端着茶盏,危坐在山楼正中。原来是太师门下十客之一,孟槐。

天香炉的线香已经燃尽,台座处也应时传来一声通禀:“孟大人,柳盟主到了。”

柳无伥,洛阳人。少年时即游幕小种经略相公府,杀熊岭一役种师中阵亡,柳无伥负伤游隐四方。绍兴四年十月,本朝与金贼已成决战之势,圣上进幸平江,督总六师,虏不战而退,当日全城举宴。

玳席欢浓,金樽兴逸,柳无伥献剑技“襟山带河”,形意俱佳,圣上以南渡以来武林群雄无首,拔擢盟主之位,执令至今已十年。

曾听父亲提及,此人身长九尺,玄衣纶巾,貌甚端雅,但之后自创“血竭之法”,身形毁损,容貌畸奇,如今武林,心怀不满者众,但可胜其剑法者几无。

我没有见过他出手,也并不想做什么盟主。

“嗾,”孟槐放下茶盏,靠在扶手上没有起身,冷冷扫了一眼底下之人,轻淡说道,“那就开始吧。”

话音方落,一位头戴乌帻,身着绀青袍衫的男人从船舷另一侧踽踽而来。此人身形佝偻,手拄长剑,脖子处挂着血色的瘿袋,头已低垂过胸,挤着凸出的眼球紧紧盯着孟槐。

“好久不见啊,孟槐。”声音极雄浑,使人无法相信出自这位苍颜如老叟的盟主之口。

倏然之间,柳无伥已经穿过数百米的过道,出现在孟槐面前。

“哦。柳盟主。”孟槐伸手想搭扶下柳无伥,柳无伥视若无睹,挥了挥蛛足般细长的手指,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蓦地出现一位戴着傩面面具的宽衫人,双手平捧着一个巨大的石匣。

“魋。”柳无伥悠长吐出一字,别有深意的看着孟槐。

“啊……”台下原本噤然无声的江湖人士,也不禁讶然。每年死斗的优胜者都会获得十年的丰厚内力,但是并不知道此次会出现“魋”的原石。

是真的吗?这种从未在中土听闻的石头,现在就在那个男人手中吗?“魋”是一种石头吗?这个面目可憎的人,真的是柳无伥吗?

我在人群中抱剑而立,看着那个神秘的男人,心中充满了疑问。

孟槐又抿了口茶,他的神情已不似刚才轻松,沉默片刻,终于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么开始吧。”

“慢。”柳无伥蛛足般的手指覆在匣上轻轻敲击,“孟大人,不想先见识此物吗?”

“不……不必……”

“可惜啊。大人请。”

孟槐额角已汗涔涔,起身扫视甲板上的众人,又有了倨傲之姿,扬声说道:“奉太师钧旨,于今日开竞斗之场,三日之后,将此人带回演武场者胜,死生不论。”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水墨之下,是个少年画像。

“本轮胜者,直擢‘控鹤厢’癸坊,赏二十年内力……”柳无伥拄剑而立,目光邪沉,台下不出所料开始躁动起来。

“是吗?”

突然从空中极高处传来粗哑的声音。

随着凌厉风啸,一个魁梧巨大的身影,直落在我的身位,虽然疾身连退,但那人身上所散发的劲气还是将我胸前怀抱之剑震得铿然作响。

此人极为老迈,灰白的头发笨拙地绞成几股拖曳在身后,发尾如帚,上面浸着斑斑血红,耷垂的眉下是双浑浊的眼睛,须髯蓬然凌乱地纠缠在满是尘渍的袖衣上,土灰的缠带,粗制的毡衣,赤脚走了进来。

主桅最高处的小屋中就是此人吗?他极宽厚的背上缚着的黑漆横刀已经露出独特的地肌,是前朝名刃“乌缠”吗?

“喔,朱獳?你怎么下来了……”

“老夫,”朱獳望向柳无伥,口中嚅嚅道,“老夫,可以参加吗?”

“哈哈哈哈,朱獳,你……已经不需要此物了,不是吗?”

“无伥啊,此番再看到你,”朱獳声音低沉,脚步也很迟滞,但那颓然枯索的面容仍然令人心生畏惧,“有些陌生啊。”

“朱獳,回去吧!”

“唔……”朱獳看着柳无伥蛛足状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手托石匣的人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高跃在朱獳的背后,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枚银针挟着锐厉的风响,刺向朱獳须发下的脖颈。

“轰”的一声,朱獳看似迟钝的扭头转身,快过银针的动作许多,猛然沉重的反肘击中来者的颈骨,宽衫人歪扭着倒在一旁,苍白的舞乐面具挂着古怪的笑容掉落地上,朱獳无意间一脚踏碎,“‘魋’吗……”。

石匣尚未坠地,现在已在柳无伥的手中,刚才的惨烈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回—去—吧!”柳无伥猛将剑鞘插入甲板,一手缓提剑身,寒光渐渐遮住了他的乌帻,两眼之间闪现的森罗杀意,使人回想起这是正值壮年的大剑客。

“呵,呵,”朱獳停住脚步,迟重地回身,“底下和上面一样寂寞啊,无伥,十年了,还没有人击败你吗?”在场数百名即将参与死斗的人闻之悚然。

我等在飞龙厢底层之人皆是武林支流末裔,以晋升“控鹤厢”癸坊为最大的荣誉,在巍峨重楼中的人不正是这样想的吗?那些死斗伊始被选择的猎物,都是他们的弃儿,只不过想两手清白的看着他们坠入地狱罢了。

“那边的年轻人,”朱獳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在观察我吗?”

“……”

“第七十八次,是吗?”温厚的余光牢牢盯在我的身上,“你的剑,比他如何?”

“……”

“呵,后会有期。”一个腾身,巨大身影已十数丈开外,破风之劲划裂了近身数人的衣袍,俄而以手援绳复上,极高而没。

“何等惊人的身法……”我丝毫不避烈阳刺目,仰望其人,久久不能自释。

“你是何人?”冰冷的声音传来,周围之人已距至数丈开外,第一次,在这极阔的主甲板上有我如此之大的立足之地。

柳无伥的长剑只是向下略沉了几分,没有入鞘,充满警惕的眼神让我感觉他还是一个苍老之人,“只是‘飞龙厢’的无名之人。”

我抱剑回身,向甲板下沉步走去。

“参加死斗了吗?”我听到剑已入鞘,长剑又变成拄杖,叩击着甲板。

“嗯。”

“不要死了啊……”海风中传来谐谑的语气,很快被通擂的鼓声击散,重檐凉伞下的人又沿着来时之路消失了。

山楼彩棚中还有歌筵戏舞,离死尚早,难得来到此处的下层之人,肆意觇窥着周围所有的一切,似乎这是今日才拥有的权利。可悲的是,大概这正是我等被视作下层的原因吧。

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