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蒙恬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嬴政也只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担心他脚底不稳摔了自己。

搜遍记忆，嬴政也没有找到他们在这八年间的交集。线重新搭上，还是在山下那个新生报到处。那时，他的举动看似偶然，其实并不应当那样理解。曾经很熟悉的人，就算不再认识了，重新见面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会指引着他们相互亲近。

这种冥冥之中存在着的、未知的力量，被称为“天意”。

谁也不知道天到底有没有意志，答案既无法被证伪、也无法得到证实。

嬴政已经梳理完重逢至今的记忆。在仅有几日的记忆中，他看到蒙恬身上最少出现了三层不同的人格。

最低级的那一层是他在报到处认识的那一个，纯粹的像是个孩子。这层人格大概是最近才捏造出来的，因为在他身上没有体现出人应有的“厚度”。

蒙山并非完全与世隔绝，那地方不比稷下小到哪里去，祈愿更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公司，单单是蒙山的山头、蒙恬住的地方，连带各种家政人员、安保人员在内，就有一百多号人和妖。蒙山脚下，是科技发达的都市圈，知名产业除了祈愿集团之外，还有涂山姻缘管理公司、天门灵修学院、豹子头保镖集团等。

昆仑并非这一整片神龙大陆的政治中心，昆仑只负责管理人族，绝大多数人族都会在牢笼里度过一生，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生都活在一个精心编造的骗局中。显然，这八年间，他也是这样一个对“真实”毫无觉察的普通人。

人族之中偶尔会出现“觉醒者”，他们的意识会突然穿越时空的界限，看到周围人无法察觉的真相。他母亲就是这类人。

“觉醒者”通常有两种走向，一类是他母亲那种，能够控制自己的意识，这类人，被称作“异能者”，会获得在蓬莱的永久居住权，另一类是失控者，也就是所谓的“变异体”。

但这一精准的定位其实也是蓬莱并不外宣的秘密。连昆仑都未必清楚。这个大陆也像蒙恬的那三层人格一样，有着精准的权限设计。

蒙恬的第一层人格，能掌控的信息极少。这一层人格并不知晓第二层、第三层人格的活动，反过来，第三层人格是这具躯体的掌控者，对前两层人格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就像是这片大陆上掌握着最多机密的蓬莱。

但最令他在意的是，偏偏第一层人格的行事风格和蒙恬本人最为接近。

蒙恬这个人或许爱胡闹，却从不做无意义的事。第一次见面时故意捉弄他，是蒙恬独有的给人做情绪疏导的方式。因为那天他被带去星罗最主要的理由，是被告知父亲的死讯。

……所以，这会是某种暗示么？

他不能多问。

休息室就在会堂二楼。笑容亲切的小姐姐替他们引路，服务非常到位的替他们打开房门、递上一小瓶圣水。

蒙恬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傲慢地走进去，嬴政替他接过这一小只锥形玻璃瓶，澄明的液体发着淡淡的萤光。

……圣水啊。

他盯着看了几眼，反手把门锁上。

蒙恬很大咧咧地靠在了床上，丝毫不在乎自己头脸到处是血的，雪白的床单上立即沾染上不少血渍。这小王八一贯如此可恨，从不替别人着想，作为蒙山的主人，出了蒙山他其实也没多少权势，可作为蒙山之主，他在这片大陆的地位很不同寻常。连蓬莱也得惯着他。所以这只小王八一向是横着走路。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蒙家家主，却不是祈愿的主人。负责管理祈愿这家集团公司的是蒙恬的叔父。他们蒙山的家族构成和别人家不大一样。蒙家之所以姓蒙，是因为这山被人取名叫“蒙山”，据蒙家的老爷子说，“蒙山”的“蒙”字，取自“鸿蒙”、也有“蒙昧”之意。替这山头取名的那位，是蒙恬的先祖。而蒙家这一脉，却是从昆仑迁徙而来的，他们祖上是昆仑姬家的分支。蒙恬的先祖似乎很不一般，被尊敬的供奉为“山神”，代代单传，而且很奇妙的，两代人永远见不上面。

这些是老爷子和山里一些老妖怪们跟他说的，老爷子神神叨叨，说的话云里雾里，不知几分真假，他当然不会去向蒙恬确认。但蒙恬和蒙家的老爷子没有血脉关系，这却是事实。光看外表，也简直是完全不同。

蒙恬的身世嬴政一直不太能理解。他母亲姓蒙，但他舅舅却竟然叫白昭，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误以为白昭是被蒙家过继给别人养大的，直到他不小心得知白昭的年纪似乎已经上千岁……

所以蒙恬到底是个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按蒙恬自己的说法，他也是个混血种。但具体是哪些种族的混血，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两人谁也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很是怪异。嬴政把圣水放在他床头，走过去把窗户打开。蒙恬是个对居住环境要求奇高的人，据说当时为了让他踏进地下城，星罗没少花钱，稷下环境还算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沁凉的夜风灌进来，嬴政呼出一口浊气，稳了一下心神。

他也不是不善言辞，虽然略微有点儿寡言少语的倾向，但此刻换做是别人，他可以很轻松的找到话题，可眼前是他分别八年的朋友，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光飘过去，蒙恬正在拿圣水洗眼睛。

大约是瞥见他的目光，蒙恬停下了动作，碧绿中带了点茶色的眼眸看过来，忽然，眨了两下。

嬴政立刻心领神会。

通常来说，只能进入自己的虚境。但对蒙恬来说，他可以化虚境为一种真实存在的空间，如此，就可以将别人带入他的虚境。蒙恬以前就跟他说，出了蒙山的山头，有机密的话要说，就眨两下眼睛。

嬴政以一个随意的姿势横躺在沙发上，蒙恬则躺在床上，当然，避开了他自己弄脏的那一块地方。这样，假如有人监视着这里，会误以为他们是在睡觉。毕竟这都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正常人早就睡下了。

蒙恬的虚境很特别。

在他的虚境里，心中所想就像是焰火一样、在一片静谧中狂轰滥炸。

深深浅浅的蓝色构成的空间，给人的感觉安宁的有些过分，除了偶尔按捺不住的思绪声之外，天地间一片宁静。

“天地”这个说法也似乎并不太准确。这地方，既无“天”亦没“地”。

上，是无止境的深邃碧蓝，没有星辰，嬴政总觉得，浮在半空氤氲着淡蓝光辉大小不一的这些球体，就是平日看上去只是一个光点的星辰。

静下心来，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些球体都在缓缓地移动。这种缓慢，像是时间的流淌速度变得极为迟缓，可如果用“常识”去思考就会发现，能看得见星辰在移动，其实是时间在加速。因为相对于人而言，星辰的时间走得实在太慢了，他知道有些人会去拍摄星辰的轨迹，那不是几张照片就可以记录下的东西，合适的角度，一整晚，数百张照片，叠加在一起，汇成的线索，才可以凑出“星轨”。

所以，像现在这样，肉眼直观的见到它们在动，感觉十分奇特。

而下，也是一片蔚蓝。倒映着浮空中万物之影的这片蓝，似乎是水，却又好像并不是水。

在这里，内心会被这片宁静祥和归化，焦躁的心声也不再如雷鸣，它们潺潺的，像是缓缓流淌的涓流，在这彷如水化作的境界里，叮叮咚咚。是思绪在逐渐归于平和，不自觉的，进入冥思。

一阵清风轻轻拂动，殷红的花瓣像是凭空飘来，轻盈地舞动着，仿佛一条丝带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很快，原本显得还很空寂的虚空便染上了花瓣的轻灵欢悦。

再然后，缥缈氤氲的云雾中，忽然探出了一道身影。这身影仿佛是云雾凝化而成，通体碧蓝，流光溢彩，难以想象的庞大身躯在虚空之间游动着，身姿看上去非但不笨重、还很轻灵，它游过的地方，一道道花瓣构成的丝带四散飞舞。

不管看多少次，嬴政都不禁感慨，眼前的一切，实在美的如梦似幻。

现在，他忽然由衷的感到怀念。但他却没有心情去怀念，因为这地方少了点什么。

嬴政不禁询问道：“他呢？”

蒙恬很淡然地说：“换了答案。”

嬴政顿时愣住了。他刚才隐约猜到是这么一回事，却不敢真这样想。

八年前，闭上眼睛，把信任都交付给蒙恬时，他没有想到，自己醒来时，局面竟会变成这样。

蒙恬有一双很独特的眼眸。

在星光下，颜色会变得极淡，带着星辰的光芒，仿佛是银色的，又仿佛其实没有颜色。但在晨曦下，那双眼眸却是另一种颜色，碧绿的，有点像是刚泡开的茶汤、还带着点温暖的茶色，很通透，很柔和。

一开始，他还偷偷的变换角度悄悄地瞧，把这对眼睛当做是某种会变色的琉璃珠，觉得十分有趣。后来，他才知道，有一个星光下的蒙恬、也有一个晨曦下的蒙恬。

他们是一个人，但在虚境之中，会分成两个。性格也截然不同。

银色眼眸的蒙恬性情温和，笑容浅浅淡淡的，声音也格外动听，讲话像是在唱歌一样，可惜他不太爱说话，只很喜欢坐在树枝上看星星，常常看整整一夜。

碧色眼眸的蒙恬很高傲，性格不算多好，有一副被宠坏的臭脾气，什么时候都得顺着他的意思，不然当场就能翻脸，一点都不给别人留面子。

嬴政从来都分不大清自己到底更喜欢哪一个。他常常白天和蒙恬斗嘴打架，晚上和蒙恬一起坐在树枝上看星星。

……以后，半夜睡不着时，从窗户看出去，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树上那一团仿佛迷了路的星光？

忽然，一滴金色的液体从他脸庞滑落。不曾落过泪的他，竟然第一次，落下了眼泪。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