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西过生日这天，姥姥跟小保姆做了一桌菜，阿妖还给方东西买了双耐克运动鞋。晚上李洁把一个包裹给方东西，说，儿子，爸爸给你寄生日礼物了，快看看是什么?方东西打开包裹，是他早就想要的mp3，班上好多同学都有。李洁说，哦哟，看爸爸多爱你，这么远从海南寄来。方东西已经把mp3戴上开始试听了，他知道母亲在骗他，每年生日都这么骗，但方东西却并不戳穿。

方东西听了一会儿摘下耳机，郑重地说，妈妈，我不想叫方东西了，我要改名字。

为什么?李洁不解地问，方东西这个名字不是很特别吗，不是很好吗?

就是不好。我们班有两个同学升初中都改名字了，只要在派出所登记一下就可以改。方东西说。

方东西如此执拗是可以理解的。小学第一天,老师念到他的名字,停顿了一下，问，方一东一西?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啊，我们班谁叫方东西?

小朋友们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班上的淘气鬼还给他编了顺口溜：方东西，一回头，吓死村边一头牛；方东西，二回头，宁阳河水倒着流；方东西，三回头，全体女生去跳楼；方东西，四回头，哈雷慧星撞地球!

方东西考上了市重点初中，个子长得比李洁还高，说话开始变声，作为家里惟一的男人，李洁觉得应该尊重方东西。李洁跟儿子商量取个什么名字，方东西胸有成竹地说，就叫李―在―岗。

李洁听得一澶。顿时明白自己下岗和方建华到海南一去不回头这两件事，对方东西，也就是李在岗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不但给自己取名叫在岗，甚至都不愿意姓方了。

经过协商，李洁在户口上给儿子填的新名字叫――方在岗，方在岗的意思就是永远都不下岗。李洁喜欢这个名字。

白一帆的岳父岳母对李洁居然也会下岗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李洁经常加班加点，怀孕都破水了还在车间处理现场问题。怀在岗的时候，李洁挺着大肚子参加厂里的英语高级班培训，还自学了日语。李洁不但是高级工程师，还是厂情报科的英文和日文代译员，厂里进口数控加工中心的日语资料就是李沽翻译的。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李洁对父母解释说，不是不要，是一刀切。老太太说，那怎么行，方东西还在上学，你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奖金什么都没有，怎么供方东西上大学。

白亦卓在一旁说，姥姥，不能叫方东西!要叫方在岗。

白一帆高屋建瓴地说，这下我对转轨期中国深刻的结构性矛盾和改革带来的阵痛可有了切身体会。像李洁这样优秀的同志都下岗了，下次写材料，一定要把就业这类民生问题提到更高的高度，作为政府宏观调控的重要目标。干脆搞个课题，争取一笔课题费。

阿妖一点不给他留面子，说，你龟儿子，给领导写东西写多了，官腔都打到家里来了。你们每年搞那些课题，抄了国家抄省上，完了评奖，整个一圈子里的白娱自乐。白一帆不高兴地说，以前你不是说我写的那些杂文不合时宜吗，现在又这么说，女人就是惯于出尔反尔。

白一帆的岳父说，好了好了，我还没言呢。我们李洁怎么说也是人才嘛，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一个高级工程师不容易，不能这么浪费人才嘛。我们来开个家庭会议，研究研究李洁的问题。白一帆的岳父离休后就再没人听他作报告，好容易有个机会，长篇大论地说起来，全不解决实际问题。

岳母说，老头子，你是不是得老年痴呆症了?说大丫头的事，你又是国内又是国际的扯那么远干啥?

老头说，我就是让咱闺女去跟他们说。你就说，我是大学生，高工，会两门外语，人才，看他们用不用。

其实这段时间李洁一直在找工作，去了七、八家公司应聘，人家看了学历证书、高级职称聘书说，惋惜地说，你的条件的确不错，但是我们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现在招聘比选美还挑剔，严重年龄歧视，在他们眼里，四十岁的女人统统是太婆级别，明日黄花了。

李洁不服气地说，走在外面别人还叫我小姐，怎么去应聘人家一听我说年龄，就好同情的样子，马上就喊，下一个。他们是找做事的，又不是找三陪小姐，非得年轻的。

白一帆说，算了李洁。宁阳酒店的副总以前是市府接待办的主任，前天我托他在酒店给我安排个人，他问是谁，我说是我小姨子，他说过两天给我回话，估计问题不大。

李洁白他一眼，什么小姨子，是大姨子，酒店那种地方我不去。白一帆皱眉说，别，好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呢。你看电视上，酒店都是你这样的白领丽人。老爷子耳朵背，也听见了，一挥手说，去，酒店有什么不能去的，你要学霓虹灯下的哨兵，香风毒雾薰不倒，无产阶级阵地……

老爷子还没说完，白一帆和阿妖李洁都笑倒。

李洁到酒店上班了。考虑到她有高级职称，年龄也不小了，人家没让她在大堂躬迎客人，安排她到商务中心，虽然在一楼大堂，却是坐办公室。酒店是一个对年龄要求非常苛刻的地方。商务中心主任是个28岁的小伙子，大专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另外两个也只二十出头，以李洁的年龄，很难加入到他们中去，别人都叫她李姐，感觉却是阿姨，李洁从前良好的自我感觉怎么也找不到了。

换了别的人，在酒店这种环境呆上一段时间都会变得开放，李洁不，李洁把国防军工企业的优良传统带到酒店来了，用鄙视的眼神打量着潜伏在酒店里的小姐，把带小姐走的客人叫嫖客，李洁看嫖客的眼神冷如冰霜，为嫖客服务让李洁感到耻辱，怀念为国防军工事业做贡献的日子。

没干到两个礼拜，星期天回父母家，李洁就说她不想干了。家里人都问为什么，李洁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酒店是一个没有尊严的地方，在酒店我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原来酒店要求女员工都要着淡妆。李洁虽然不在前台，在商务中心，也得化妆。李洁本来就不习惯化妆，一向是素面朝天，有两次李洁忘了抹口红，被扣了一百块钱奖金。李洁也不习惯被年轻上司喝来喝去，在酒店和在军工大厂不同，在厂里李洁是技术骨干，是模具设计室主任，是高工，图纸没有她的审核签名就不能，处理现场问题也得她在场才能拍板。厂里开办公会研究生产，总工也要问问李洁的意见。

可在酒店李洁什么也不是，只是托关系塞进来的待业人员，在酒店部门经理可以呵斥下属，员工永远只能服从。李洁何尝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最让李洁不习惯的还是酒店那种暧昧的豪华和暗香，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袒胸露背的小姐就出现在酒店的别墅群附近，这些女孩被称为流莺，专门吃青春饭的。李洁看到这些女孩子年纪轻轻不学好上进，就恨不得把她们拉到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来。

有一次李洁真的在酒店外面拦住一个暗娼想让她知道这种生活方式是多么可耻。李洁痛心疾地问，小姐，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为什么不能活得有尊严一些?女孩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明白了以后笑得花枝乱颤，跟旁边一个裸露肩膀的同伴说，喂，你们听到这个姐姐说的啥没有?哈哈哈哈……

女孩笑弯了腰。然后啐了一口，恶恨恨地说，你变态啊，没有钱，有个屁的尊严。老子的身体，是老子的自然资源，老子想咋个用老子的资源，是老子的事，老子要逑你来管老子。李洁回家学给阿妖和白一帆听，阿妖和白一帆想到李洁当时瞠目结舌满脸通红的窘态，哈哈大笑。

她们还说我变态，我搞不懂了，她们是妓女，居然敢说我变态?李洁很受伤。阿妖笑够了劝道，姐，你每个月有一千块工资，为了这一千块，必要的时候受一点气还是值得的。白一帆说，主要是因为李洁太优秀了，觉得住酒店的那些客人不配她服务。

不，主要是看不惯。李洁说。我们在厂里从不准穿高跟鞋，因为经常要下车间处理现场问题，所以我穿平底鞋习惯了。可上周来了个欧洲的旅游团，大堂经理因为我穿平底鞋训了我一顿，又说我头该做一下，还说这个团都是欧洲的贵族，要注意维护酒店的形象。切！

阿妖哼一声，狗屁，他知道什么叫贵族，真正的贵族从来都是不事张扬的。姐，看在一千块钱的份上，忍了吧。李洁说，看不惯的地方还多呢，你们这些政府部门，会都拿到四星级酒店开，我们酒店的中餐厅西餐厅、康乐宫、桑拿浴、保龄球馆经常都是你们在光顾。

阿妖说，拉动消费嘛，照顾了酒店的生意，还可以收税。你就安心革命工作吧姐。阿妖说着斜了一眼白一帆，这下姐在酒店，你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知道了可饶不了你。

白一帆不平了，咦，你不也经常在宁阳酒店开会吗，不也在酒店过过夜吗?就不兴我查你?

李沽在酒店还真让白一帆有了点心理压力。倒不是白一帆担心李洁真会查自己，这方面白一帆自认还是个好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仅限于在卡拉ok厅跳舞时搂得紧一点儿而已。主要是因为李洁在，找小姐唱歌洗脚按摩放松一下什么的多少有点顾忌。李洁想起来又说，以前我们背**语录，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现在就是请客吃饭。酒店每天的泔水里面龙虾鲍鱼什么都有，混了好多牙签，收泔水的得仔细挑干净，不然猪吃下去会戳死。如果是方建华自己的公司，他可不敢像这样花钱。

在这个家里，方建华是一个雷区，大家都小心翼翼，连海南也不提起，连椰子椰子树甚至连椰奶这类字眼也不提。所以，当从李洁嘴里忽然说出“方建华”这个名字时，白一帆和阿妖，包括李家的老两口，都愣了一下。李洁没理会家人惊愕的表情，说，我走了，今天值班。说完换上擦得锃亮的高跟鞋和酒店的西服走了。

李洁一走阿妖的嘴就解放了，出一口长气大声说，哼！当初我就坚决反对方建华去海南嘛，海南什么地方，多少好男人是在那里学坏了的。白一帆也说，妈，李洁到底怎么想的，不行干脆离婚算了。

白一帆岳父叹了口气，岳母说，谁知道李洁心里怎么想的，她不像李耀，犟得很。这么拖着，可不就耽误了。再拖几年，就是想找，找谁去。说起李洁的婚姻，老太太心里就堵得慌，转身看见小保姆正在旁边听得来劲，终于逮着了泄对像，大声说，二兰，你看你身上穿的什么裤子，你就不怕裤腿撑爆了?上面还吊了这么多金灿灿的铜圈圈，丁零当啷的，怪不得洗衣机会坏呢，你这裤子跟镶银的马鞍子似的，还有个不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