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37

东风罐头厂的破产已成定局。过去银行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不明朗,认为企业破产贷款收不回来,像去年电子管厂破产,银行贷款受偿率不到2o%。主张破产的一方认为破产是结构调整中不可避免的阵痛,该死的死了,该活的才活得好。省里一个经济学家说,宁阳是国务院确定的优化资本结构重点城市之一,破产企业的贷款和利息损失看起来是从银行的呆坏账准备金中冲销,可这笔钱最终还是国家财政负担,也就是说由全国12亿人民而不仅仅是宁阳的几百万人负担。破产核呆就是国家给政策,允许你欠债不还,合法地赖账嘛。

话说回来,全国人民从前喜欢罐头,那是因为穷,因为猪肉紧张,罐头是奢侈品。现在谁还爱罐头,火锅有生抠鹅肠,活杀兔,广东的餐馆时兴活吃猴脑,还有什么桑拿虾醉虾之类,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讲究的就是一个鲜活,都要拿来让你看一眼确实还活蹦乱跳才拿去烹制,罐头这种含防腐剂的东西早就不受欢迎了。再说了,现在中国人的口味很刁,讲究的是色香味和滋补,吃的是文化、环境和创意,可罐头厂的产品却还跟几十年前一样,这样的罐头厂是没办法再搞下去了。

企业破产难点在职工安置。买断工龄,拿钱走人倒不错,可全市破产的企业好几十家,市财政也没有印钞机,企业资不抵债,一个人一万五的安置费从哪儿出?全部转到再就业中心,像罐头厂这样的大型老企业,四、五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人占了很大比例,他们在流水线上千了几十年,并不需要特殊的技能,没有一技之长,靠什么去再就业?总不能全都到下岗职工夜市去卖连裤袜。

总算经过市政府多次协调,金道集团同意出资收购破产的罐头厂,承担债权债务,负责安置下岗的职工。

白一帆说,要是表姐知道罐头厂被金正道收购肯定气破肚皮,逮着会连我也一块儿骂,我还是躲着她的好。

东风罐头厂红火的时候,厂里有连接宝成铁路的专线,每天车皮把罐头外销到全国各地。那时厂里一片热火朝天景象,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猪叫声,都感受到川猪们生气勃勃的挣扎,空气中飘浮着猪肉和八角三奈茴香桂皮的香味。

在老百姓的餐桌上还以青菜萝卜为主的时候,罐头厂代表了一种美好富裕的生活。工人们下了班在车间澡堂里用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女工们肥硕的身体温暖而有弹性,让人感受到罐头厂的优越和美好。如今罐头厂已经停产了,铁路专用线躺在那里像一条僵死的长蛇。在当年鲁羽纶向白晓来求婚的厂南区后门,铁轨两边和枕木中窜出半人高的野草,矢车菊和狗尾巴草迎风摇曳,冷库铁门紧锁,站台上堆着些木箱,上面盖着的油毛毡被风扯得像招魂的经幡。晚上这里是黄鼠狼和野猫出没的地方,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堆猪蹄壳,像是历史的痕迹。

白一帆跟着工作组一起进驻了罐头厂。这天正在清算组办公室,手机响了,是鲁羽纶打来的,鲁羽纶不再是羽扇纶巾的千古风流,火气很大地说他们在厂南门静坐,让工作组去跟他们对话。

“对话”这个字眼有很强的政治色彩,鲁羽纶用这个词,在他和白一帆之间划了一道鸿沟。

厂南区铁路线附近,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人,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职工认为罐头厂卖得太便宜,心理上又不能接受从国有企业职工的身份一下子变成私人老板的打工仔。一群人砸开了南大门的铁锁,说要上宝成线卧轨。工作组成员声嘶力竭地劝说工人们不要冲动,市长带的招商团正在北京开引资洽谈会,欢迎国内外投资者到宁阳展。如果工人上了宝成线卧轨,不到一个小时,通过**、英国的BBc、香港的凤凰卫视和互联网,宁阳生的事情就会成为全世界都知道的新闻。

这跟白一帆在电视中看到的情节不一样。电视中出现这样场面时,总会有锐意改革的市长或书记驱车赶到工厂,站在高高的位置上一挥手,大家就会安静下来,听他一分钟就解决了几年都没有解决的难题,然后掌声雷动,市长或书记跟工人亲切握手,化干戈为玉帛。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女组长打电话给市府办,市府办说这会儿几个市长都不在宁阳。又找厂领导,几个厂领导正聚着喝酒,让女组长也去,女组长恨得把手机扔了,冒火说,喝你妈的头!几百个工人要上宝成线卧轨,你们几个***当缩头乌龟!

混乱中女组长挨了几下,被人推来搡去,急得嗓子都变了,说工作组站着屙尿的呢,哪儿去了?!白一帆挤过去把女组长推到自己身后挡着,几个工人架起白一帆就往铁路上推,说:“走走走,先把你龟儿子推到改革开放的前沿去挡火车。”白一帆被人从后面架着,沿着枕木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上了宝成线。一块石头飞来,击中了白一帆的额头,是铁路上那种有棱角的碎石,热乎乎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白一帆感觉不到痛,像是听到北京开过来的特快列车正呼啸而来,泰山压顶,雷霆万钧。白一帆恐惧地闭上了眼睛,脚一软,整个身子滑溜了下去。

正在这时,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从两边架起了白一帆,白一帆听到一个声音低声说,别怕,我们是便衣警察,我们会保护你。鲁羽纶和白晓来也在四处找白一帆,警察把上了铁路的工人架开,又听见11o警察打手机让马上从分局调一百个防暴警察来,只一会儿功夫,刚才还黑压压的人群就散开了。

白晓来和鲁羽纶搀着白一帆在附近的二医院包扎伤口。白晓来要给阿妖打电话。白一帆摆摆手说,别告诉她,我还得回工作组。真悬啊,差点就成改革的成本了。我说你俩怎么也参加闹事,以后少凑这种热闹,该破就得破,就你们还能挡了改革?

鲁羽纶火了,说,改革改革,你们改革越过越好,我们连工作都没了,给你一万五让你走人,你闹得肯定比我们还凶。

电视上正播放金道集团董事长金正道跟市政府签订收购协议的镜头。白晓来一家正围在一起吃晚饭,白晓来看见金正道签署了协议后跟市长握手。十几年前的一天,金正道刑满释放。当年叱咤风云的金司令,从登高一呼从者如云的市革委会副主任位置上,成了劳改释放犯,无业游民。改革开放后,金正道又成了宁阳第一批下海的个体户,倒腾水果生意,一两年就成了万元户。开始股票交易后,金正道把全部血本投进股市,狠赚了一百万后全身而退,进入刚起步的房地产业,贷款买下汀江河边几百亩荒地搞住宅小区开,国家紧缩银根,金正道奇迹般地躲过房地产危机,而房地产的每一次升温,他都赚得盆满钵流。

现在,金道集团已是宁阳市赫赫有名的私营企业,个人资产过六亿,旗下有五个子公司,收购罐头厂就是准备进入食品行业,生产啤酒和罐装饮料。资本积累的种种原罪,都尽洗干净。

白晓来在电视上看到金正道,恨恨地说,这***才不作赔本生意呢,欠银行的债务免了,厂里的土地,冷库,厂房,车间,设备,还有市中心那栋招待所,都归他了。鲁羽纶说,是嘛,我也想买厂,可拿不出钱来。人家拿得出钱来,就只有卖给他。

工厂开工后下岗的职工又上岗了,第一批上岗的职工有鲁羽纶。厂门口贴出了第二批上岗职工的名单,白晓来的名字也在上面,安排她当家属宿舍的值班员,说白了也就是守大门的,每月还负责到各户抄表收水电气费。从2o岁进厂那天起,白晓来就是罐头厂的名人,“五一”劳动节职工文艺汇演,白晓来从来都是挑大梁的角色,演出的节目在省市都得过奖,舞台上的白晓来曾让整个食品轻工系统倾倒。她领舞的剧照、受到全国总工会领导接见的照片一直贴在厂史宣传室的墙上。可以说,她白晓来的青春,她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罐头厂,献给了曾享誉天下的川猪。现在,罐头厂被金道集团收购了,金正道这家伙,有眼无珠,有珠无水,丝毫不爱护人才,不顾她白晓来的专长和对罐头厂的历史贡献,竟然安排她去守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