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达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从领地开始一直到哈尔斯堡，最后是和北雷斯留守部队的决战，那场有两万多人参加的战斗死亡的人数远比今天要多，但带给凯达的震撼和眼前的场景相比却微不足道。

交战的一段河床中遍布姿态千奇百怪的尸体，有的穿着华丽的铠甲，有的仅有亚麻单衣护身，不论他们曾经富贵还是贫穷，此刻都以相同的结局躺在冰冷的河床中，同样鲜红的血液随着河水流淌。

滩头的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触目都是暗红的泥浆。双方战死者你压我，我靠你的堆积在一起，就像是窒息而死的小鱼被大浪冲到沙滩上，层层叠叠。几面独立联队的战旗歪歪斜斜的插在遍地的尸体中，原本护卫它们的旗手早已失去生命的光彩。更多的燕尾旗、三角旗散落在战场的角落，曾挥动它们的骑士和侍从再也无法展现家族的荣耀。

凯达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用衣袖将一张沾满红色泥浆的脸擦拭干净，流出苍白的面容。他认得这个年轻的战士，作为凯达亲卫队的一员，这名十八岁的库蛮战士的理想是能够拥有一小片自己的土地，和心爱的姑娘生一堆可爱的宝宝。

但是他的愿望永远都无法实现了！凯达合上双眼，任凭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在血腥的大地上，消于无形。

“约翰，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凯达轻声的问他的副官，在他心里就像是压着一座泰穆尔山，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说不出的烦躁和郁闷。

战斗结束后，凯达就矗立在这片厮杀最激烈的地方久久没有移动，约翰为此很是担心，他简单的吩咐后备剑士的几名大队长清理战场，自己来到主君的身边。

约翰虽然接受过少许教育，但对于凯达提出的“为什么要打仗”这种纯粹形而上的问题从来就没有思考过，也不可能给出答案，他老老实实的告诉凯达：“大人，我不知道。”

凯达将目光从死者的面容上转开，然后落到约翰疲惫的双眼上。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需要答案，只是希望能够获得精神上的籍慰。

约翰被凯达深邃却沧桑的眼神盯的有点发慌，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他低头说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仗。”

凯达仍然无神的看着约翰，听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我们家是自由民，但那是霍华德大人十多年前才赐予父亲的身份，我出生的时候，家里仍然是半自由的农奴。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眼里，我仍和农奴没有分别，那些世代自由民出身的人同样瞧不起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感觉到自由和尊重。可是大人您不同，当您在贝伊那场战斗中拍着我的肩膀说‘约翰，好兄弟！’的时候，我就决定要为大人而战。不论您的敌人是谁，他都是我的敌人；不论您的剑指向哪里，我都会勇往直前；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你为我而战斗，可我为什么战斗呢？”凯达仿佛是问约翰，也仿佛是呓语。

“小时候我就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所有人都能有饭吃，有衣服穿。我知道没人能懂得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就是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每次看到那些被鞭打的奴隶时，心里都会觉得很难过。我想帮助他们，但却不知道该怎样做。等我回到领地，成为骑士的时候，我觉得有能力让自己的领民生活的好一点，可还没等我给他们带来美好的生活，死亡先落到他们的头上。如果不是因为我，强盗就不会袭击城堡，那些人也不会死；后来在格尔贝特，我也想让那些奴兵们过的好一点，结果几场战斗下来，当初的奴兵连一半的人都没有剩下；对这些库蛮奴隶，我尽量不再把他们卖来卖去，想让他们能够获得做人的尊严，可结果呢，许多昨天还和我说说笑笑的人现在都躺在这里。我带给他们的到底是和以前不同的生活，还是无尽的死亡？我只想让身边的人生活的好一些，可为什么却要不停的打仗，为什么在我眼前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大人，不论是领地的农奴，格尔贝特的奴兵，还是现在的库蛮奴隶，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从心底里感激你，因为您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一天三顿饱饭，能够遮蔽身体的衣物，您给予他们最重要的是获得尊重的机会。他们愿意为此战斗，愿意为您战斗。”

“约翰，谢谢你。”凯达感激的望着副官，心里却仍是迷茫。约翰的话让他心里好过点，可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打不完的仗。不过作为一名领主，作为独立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凯达也明白现在不是穷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有许多更急迫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约翰，把威廉、乔恩、托马斯和皮特找来，我们要重新商量对付奥克瑞伯爵的办法。还有，问问他们找到菲利普没有？”凯达看看河对面略显混乱的敌军，吩咐道。

约翰刚转身的时候又被叫住。

“让亨利去通知他们吧。给你两个后备剑士大队，一个沿河岸建造木栅，要能防御敌方骑兵冲锋，另一个负责清理战场。我们的人，不论受伤还是战死，都要一个不漏的都找到。”

“遵命，我的大人。”约翰恭敬的接受命令。从凯达条理清晰的安排中，他看出主君已经从刚才的颓废中走出来，这让他很高兴。

“大人，菲利普大队长已经找到了。”一个库蛮士兵跑过来禀告。

“在那里？”

“在，在迪诺哪。”凯达高兴而紧张的样子把报信的士兵吓的不轻，说话都有点结巴。

来到巡游者迪诺的治疗点，遍地都是肢体残缺、哀嚎不止的士兵，凯达缓缓的从他们中间走过，只觉得有种被利刃刺伤的疼痛。看着一张张无助的面容，他心底泛起浓重的自责。

好不容易从伤兵堆中走过，来到菲利普的身边。这名强壮的战士脸色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上身的衣物已经被撕开，胸前巨大的创口上铺着些绿色的糊糊。

“这是什么？为什么不把伤口清理干净？”凯达扫视众人，目光中充满愤怒。

周围的士兵慌忙跪倒在地，没人敢说话。

“难道你们都哑巴啦？”

“大人，是，是，是……”

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相貌普通的中年士兵终于开口，不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说出来，这更让凯达不满。

强忍住想抽打这家伙的念头，凯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说，是什么？”

“大人，那些东西，是，是给菲利普大队长治伤用的。”中年士兵终于说了点实质性的内容。

听这名士兵一说，凯达才想起当佣兵的时候，曾经见到过一些神明的光辉照耀不到的边远地区，当地居民常用嚼烂的青草给受伤的人止血。

“有用吗？”凯达疑惑的问道，在他看来神术才是治疗外伤的唯一途径。

“大人，我们库蛮奴隶不论受多么严重的伤，都不会得到神术的治疗。没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发现有些花草能止血，就在受伤的时候把这些花草嚼烂敷到伤口上，虽然远远不能和神术的效果相比，可也能治些小伤。菲利普大队长的伤口就是我给弄的，还好血已经止住了。”

听中年士兵说完，凯达心里一动，好像想起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被凯达他们的对话惊醒的菲利普睁开眼睛。

“大人，对不起，我没能守住阵地。”菲利普拉着凯达的手，艰难的翕动嘴唇。

“不，菲利普，你做的很好，你成功的阻挡敌人骑兵的冲锋，你把他们都挡在河滩上，你是个勇敢的战士，是我值得信赖的好兄弟。”

听到凯达的夸奖，菲利普苍白的脸上竟闪现出一丝红晕，他努力的挤出笑容，继续对凯达说：“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成为正直、勇敢的骑士，可惜我的出身不好，家族几代人都只是普通的自由民，像我这样的人，在帝都区要想成为骑士，简直就和屠龙一样困难。为了锻炼武技，我放下梨耙成为佣兵，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你让我看到实现愿望的机会。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封我为半骑士，有了这个身份，以后我的儿子想成为骑士应该容易的多吧。”

“不要说话，好好休息。你会成为骑士的，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凯达听着同伴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册封菲利普为骑士，实现他的愿望。

“凯达，我知道自己不行了，请你照顾我的儿子。”菲利普的眼神渐渐开始涣散。

“菲利普、菲利普，坚持住！迪诺、迪诺，快过来。”凯达见情况不对，焦急的招呼部队中唯一会使用神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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