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让凯达惊讶，他没有想到在城门的塔楼上竟然有卫兵在眺望，对方手里的弓箭正指向自己。

竟然没有注意到周围存在的威胁，这不是一个佣兵该犯的错误，如果对方存心偷袭，自己恐怕不能站在这里了。凯达一边自责，一面拿出刻有家族纹章的匕首，纹章上一个“5”字和三柄长剑证明了他是这个家族第五代的第三个男子。

在卫兵如临大敌的戒备下，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来到凯达的面前反复检查了这把匕首，仔细观察凯达的脸庞。

从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凯达清楚的找到了当年那个抱着自己在田野上捕捉蝴蝶的詹姆士大叔的影子，他的声音哽咽了。

“詹姆士大叔，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凯达啊！”

詹姆士很激动，他依稀辨认出了凯达的模样，握着匕首的手不停的颤抖，

“少主！”确认了身份后，詹姆士老泪纵横地行了一个扣胸礼。

“詹姆士大叔，带我去见父亲吧！”凯达有点等不及了，迫切的想见见阔别十年的父亲，抚摸他那粗旷的胡须。

“少主”詹姆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到这个情形，凯达的心猛的坠下去，恐惧袭上他的心头。

沉默，短暂的沉默。虽然只有数十息的时间，但在场的人却都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饱经沧桑的詹姆士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在我发出信件的第三天，老爷就受到战神坎帕斯的荣召，回归战神殿堂。”詹姆士抹了抹眼角：“老爷在弥留之际不断的呼唤着少主您的名字，他多希望能够在回归战神殿堂前再见您一面啊。”

又是短暂而压抑的沉默，然后众人看见凯达“扑通”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拳锤打着坚实的地面，留下斑斑血迹。在克莱武的上空，回响着彻人心肺的呼唤“父亲～～～”

收到信件的时候就隐隐存在的不安竟然成为了现实，自己竟然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凯达从孩童成长为壮实的小伙，身形相貌完全改变了，唯独没有磨灭的是对亲人的思念，可十年之后，当他重新站在家族的城堡里时，亲人在哪里？

凯达不甘心的嘶喊着，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周围的人，甚至连和克莱武家族没什么关系的格瑞雷老头也不禁老泪纵横。

许久，凯达哽咽着问道：“父亲在哪里，我要去见见。”

“您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只好遵从战神殿的旨意，把老爷安葬在家族的墓地。”阔别十年后，少主风尘仆仆的赶回来，竟然连父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上，詹姆士觉得自己这个管家非常的不称职。作为一名农奴出身，为克莱武家族服务三十年的老侍从，这种不称职的感觉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愧疚。

“少主，请允许我给您带路。”

“不必了，我自己去。格瑞雷，你也留在这里吧。”

追随儿时的记忆，凯达脚步有些踉跄的来到家族墓地。

这是一片平缓的小丘，铺满了没过小腿的绿草，三棵苍劲的老树拔地而起，笔直的树干直指天空。在小丘的半腰，错落有致的安葬着从克莱武骑士领创建者以来的家族历代祖先。凯达静静的走过去，落脚轻盈，仿佛怕惊醒了他们。

坐在亲人之间，任微风抚过，恍惚中看见全家人围在火堆旁听和蔼的父亲述说祖先怎样从一名流浪猎手成为勇敢的帝国骑士，建立起家族的领地。渐渐的自己长大了，看见父亲披挂出征，看到母亲病逝，看到从未谋面的叔叔回来。叔叔离开的时候，把自己也带走了，从此开始了十年四处流浪的生活。十年的时光，自己从一个七岁的孩童逐渐成长，跟随叔叔走遍半个帝国，睡过马棚，也住过奢华的旅馆；为了填饱肚子偷过农户家养的小鸡，也围剿过凶猛的黑熊。十年中都没有回到过这个寄托着童年梦想的地方，虽然在梦中经常和家人相见，但是自己真的回来时，所有的亲人却都已离开。

孤独、落寞、茫然，种种负面的情绪压在凯达的心头，他想放声大喊，却喊不出来。

童年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

那时的凯达是三个兄弟中的另类，或者说是整个安瓦尔地区小孩中的另类。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说话，两三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但是这种记忆力是有选择性的，常见的事物、自然中的花鸟虫鱼等等他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可学习语法礼仪的时候却怎么也记不住，往往别人训练一次，他要训练十次以上。他虽然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能够开口说话，可直到五岁的时候还不能说稍微复杂的句子。当时母亲没有少为这件事发愁，经常抱着有话说不出，小脸憋的通红的自己泪水长流。那时虽然能够记住这些事情，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现在明白母亲是担心将来自己作为没有继承权的儿子，如果连起码的谋生手段都学不会，该如何独立生活。现在自己成为了一名合格的佣兵，母亲应该放心了，但是她却看不到了。

母亲在伤寒中倒下后，受到刺激的凯达行为更古怪了，在家人向神灵祈祷的时候，经常会说出一些亵渎的话来，比如质问父亲战神真的存在吗，要是存在，为什么一直没有人见过他。如果从来没有人见过他，那他还真的存在吗？虽然凯达的父亲虔诚的信仰坎帕斯，也因此用武力制止了凯达继续愚蠢的提问，但是他却无法回答这亵渎神灵的愚蠢问题。凯达还记得当时巴掌拍在自己屁股上的时候，父亲那涨红的脸庞，和自己有话说不出来的时候是多么的像啊！可是后来神殿因为这些问题跑到城堡里来要把自己抓走的时候，是父亲用宽广的胸膛撑起了一片天空。看着神殿侍从惩罚的荆棘在父亲的背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的时候，年幼的凯达学会了沉默，懂得了有些问题永远都不要追寻答案。

自己小时候身体孱弱，又因为想法与行为的怪异，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成了附近骑士家小少爷们欺凌的对象。每当这个时，总是两位兄长挺身而出，保护在自己身边。

现在，几个至亲的人安静的躺在这里，永远都无法再见面了。

凯达感到很孤独，想起了跟在叔叔身边的那些日子。

虽然威廉叔叔经常呵斥、体罚甚至殴打他，但他从来不因为凯达提出那些莫明其妙的想法而嘲笑他。在威廉叔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凯达讲述他的冒险故事，废弃的神殿、幽深的古堡、凶悍的冰冻高原人，这些惊险刺激的故事从威廉叔叔的口中叙述出来是那样令人向往，年幼的凯达就是在这些故事中喜欢上冒险生活的。现在，不知道又去了北方的威廉叔叔怎么样了，你一定要平安的回来啊。凯达轻轻的叹了口气，心中默默为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祈祷。

凯达再次踏进城堡已经是半夜时分，所有人都在大厅等着他回来。侍女忙碌的在大厅的长桌上布置好晚餐，一筐翻烤过的黑麦饼，三盘豆汤，汤中的豆子可以清清楚楚的数出来。餐布已经洗的发脆，打了几个不规则的补丁，还有几个地方透过破洞看到桌子的木质。大厅中燃烧着几个火把，餐桌上却没有烛台。

这就是我的家吗，凯达记得当年母亲在的时候，晚餐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光，宽敞的大厅中跳动着明亮的烛光，雪白的亚麻餐布上摆放着精致的锡制餐盘，盘中盛的是浓浓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汤，咬一口烤的微黄的小麦面包，就着肉汤吞下肚，是多么享受的事情啊！这十年来，多少次蜷缩在漆黑冰冷的岩石下瑟瑟发抖的时候，就是童年记忆中美好的晚餐给与自己挣扎下去的勇气，但是现在……，凯达只觉得心中阵阵酸楚。

胡乱的用过晚餐，凯达在詹姆士的带领下来到自己的房间。

作为骑士家族的第三子，从他离开家后就没有给他保留固定的房间，现在凯达所处的是父亲的卧室。詹姆士认为少主作为家族的直系继承人，住在这里才符合他的身份。

凯达仔细观察着父亲的房间，做为领主的卧室它还没有中等旅馆的客房大，总共只有十四、五平方码。东面墙上有四扇小窗，明显的杂色和蟾蜍眼睛一样的气泡表明了玻璃的劣质，每块玻璃上都有大小不等的裂纹；南墙中间摆放着家族一直传承的铠甲，这身铠甲跟随主人参加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原本就不精致的花纹被战斗痕迹覆盖，胸甲前部依稀可辨的是家族的纹章，虽然经常擦拭，但仍然无法抹去锈蚀的痕迹。凯达的手温柔的落在铠甲的肩甲上，感受着传来的冰凉。这副铠甲是自己童年的梦想，曾经无数次的幻想穿上威武的甲胄，高举骑枪冲锋陷阵，夺过敌人的旗帜，接受胜利的欢呼。但现在抚摸着它，心中却泛起伤感的浪花，泪水从少年的双眸中涌出。

这一夜，凯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生活总是充满了无奈，才到家一天的凯达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伤中走出来，就面临了一个艰巨的考验。

家族的财政已经破产了！

讨债的商人已经堵在城堡的门口！

在凯达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中，除了七岁那年的两个铜币事件让他感受到缺乏金钱带来的耻辱外，还没有这样窘迫过！

根据他对贵族法规的浅薄了解，也知道做为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除了要继承家族的爵位，还必须承担家族延续的重任。尽管只要家族还有直系继承人，帝国通常就不会收回领地，但也只是通常情况下，如果继承人不能通过骑士考核，封君就会毫不犹豫的把土地转封给其他有实力的人；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无法承担上缴贡金的义务，而一个财政破产的家族同样是满足此项条件的。

就是说此刻的凯达不但面临被商人搜刮走最后一个卡兰的困境，还在不久的将来面临被收回家族领地的危险，那时非但不能继承骑士爵位，还会被赶出家族的城堡。

也许将来的事还可以将来再说，可商人们展示出来的帐单却让凯达手足无措，只能无助的看着同样无助的老管家。

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场了，格瑞雷老头缓步迈进厅中，明媚的阳光给他披上一层圣洁的光辉，这场景给讨债的商人不小的震撼，引发了他们心中深藏的自卑，在接下来的交锋中失去了坚实的底气。

凯达在一个月前遇到格瑞雷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他还有这方面的能力。从索特城出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带上这个老家伙，但是他的死缠烂打让年轻人心肠软下来，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发挥了作用。

格瑞雷的策略很简单：赖帐。

他的赖帐可不是一般的水平，从艾尔法大陆的历史讲到三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从雷斯帝国的建立讲到南北两帝国的分裂，从贵族的礼仪又讲到商人应该承担的社会道德。通过他不吝口水的长谈，上门讨债的商人们终于认识到贵族是社会的栋梁，是国家的支柱，是人民的楷模，作为一名贵族骑士向商人们临时调用部分资金是商人应该感到光荣的事情，向骑士老爷主动的、无偿的提供金钱支援是商人具备良好社会公德的基本体现。像他们这样上门索取金钱完全是卑劣的、可耻的，必将受到所有神明的唾弃。

在一众商人汗流浃背之余，坐在最后的年纪不大的家伙胆怯的问了句什么时候可以把支援克莱武家族的三百德尼领回去的时候，引来了格瑞雷长长的白眼。

其余的几个满脸油光的家伙也都鄙夷的看着说话的年轻人，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但转过头之后，却又都不约而同的向这位看似神态高贵的老者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然后引来的就是这位老者再次的形式与政策讲解，从历史上曾经雄霸大陆的比蒙帝国的贵族法律讲到当前大陆通行的贵族制度，从西大陆富庶国家的财产法则又谈到帝国的物权法规，最后引伸到骑士阶层在帝国当前的地位与现状。在格瑞雷擦干最后一口唾沫的时候，来讨债的商人都明白了：钱，没有；动产，加起来也值不到五百德尼；查封克莱武家族的不动产抵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帝国的法律，骑士阶层的贵族如果因为缴纳不起贡金，封地和封地上一切的不动产都要由他的主君收回。

商人们彻底的绝望了，克莱武家族一共欠了这些人三百五十二金里尔又八德尼，而他所有动产加起来连十分之一的债务都抵不上，看来是血本无归啦。

就在商人们准备鱼死网破之时，神态高贵的老人又给了大家一线希望，就是只要再投入三百金里尔支援克莱武家族，骑士阁下将在五年之内把所有的本金都返回给他们，并且每年支付百分之七的答谢金。

“这是赤裸裸的抢劫！”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跳了起来。

“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高贵的克莱武家族不欢迎您这样粗俗的客人。”格瑞雷面上顿时寒了下来，不复刚才的和蔼。

胖子立刻蔫了，要是真的收不回帐，他的损失最大。在六个债主里面，他的金额占了五分之二还多。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六个上门讨债的可怜虫又同意掏出二百金里尔支援给克莱武家族。那个可恶的老头——这是众债主此时的心声——也慷慨的承诺骑士阁下将在四年内返还所有的本金，并且将每年的答谢金提升到百分之八。

看到垂头丧气的商人走出城堡，凯达感到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竟然和这样可怕的家伙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凯达想想都感到后怕。还好发现的早，要不然哪天被这个家伙给卖做奴隶，还要帮着他数金币。

从格瑞雷接过谈判大权后就没有说上一句话的詹姆士满脸全是汗，他没有想到那些在骑士老爷面前都敢高声叫骂的商人竟然这样就被打发了，还签下契约答应三天内把金币送上门，自己以前真是窝囊啊！不过，这位格瑞雷先生怎么就答应四年内还清债务，每年还支付百分之八的利息呢？要知道家族全年的收入也才一百金里尔不到，就算不吃不喝也不可能在四年里凑够这么多钱啊！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已经恢复猥琐模样的老头呲牙嘿嘿一笑：“不这么说，他们能乖乖的再送上二百金币吗？至于还钱，那不是我的事情。”

看着格瑞雷揣着从地窖里搜出来的最后一瓶威士忌溜达出去，凯达和詹姆士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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