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终有消退的一刻，黎明必然会随之降临。

屋外众人已一夜没休息，疲乏的身体，倦怠的脸，但一份浓重的焦急仍是执着地嵌在他们脸上。

淡蓝的晨曦再度柔和地抚慰大地，众人的神色也逐渐明晰。

突然，屋内的灯火熄灭，门“吱”地一声被推开——哈无影走了出来。

只见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语气平静地说道：“没事儿了，都进去吧，切记安静些。”

入夜，孔庙，大成殿。

庄严肃穆的大成殿此时空阔的很，只有两个人，一盏灯。

此夜本有暴风雨，但殿内大门紧闭，窗户全锁，殿外透入的风雨声倒是不小，但殿内却无一丝反应，连那一豆橘黄灯火也分外恬静。

早上才醒过来的孔瓍之此时正抱着孙儿孔泰，坐在一张宽大朴实的汉朝古椅之上，背对圣人像，闭目不语。躺在他怀里的孔泰也久久不曾说话。

孔泰听着爷爷平稳的心跳，绵长的呼吸，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爷爷心底的彷徨。他静待良久，依然不见爷爷有何表示，于是轻声问道：“爷爷，您究竟有何困惑，能告诉孙儿吗？”

孔泰的语声恍如投入镜湖的石子，令风雨飘摇中的大殿染上了三分纯洁的鲜亮。

孔瓍之轻轻摸了摸孔泰的脑袋，缓缓睁开眼来，看着身前那一点灯火，淡淡说道：“泰儿，为了保住大多数，而牺牲一小数，你觉得这对吗。”

孔泰眉头微微一皱，知道爷爷的心已经乱了，于是沉声说道：“当然是错的。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让无辜的人牺牲都是错的。或许，保住大多数能赢得更大的价值，但‘人’从来都是无价的，也就不存在人多人少的价值差异。其实，古往今来，‘杀一人而救天下’全都是借口，是杀人者为了说服别人，甚至是说服自己，而编出来的借口。”

孔瓍之轻轻叹了口气，下巴贴在孔泰头上，轻声说道：“那爷爷是不该这么做了。”

孔泰闭起眼睛，将脸埋在爷爷的怀里，双臂抱着爷爷的腰，犹豫良久方才说道：“其实，当要作出这种抉择时，或许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纵然是错，它也是必然要发生的。人谁无过？有些事情明知道事后要后悔，要愧疚，但也不得不去做，因为我们身上有永远无法推卸的责任。端木师伯跟泰儿说过：‘我们不是圣人，只是凡人。’爷爷，您说对吗。”

孔瓍之长长的吐出一口大气，呢喃似的说道：“对，对……”他紧紧地抱着孔泰，仿佛孙儿幼小的身体能给他莫大的慰藉。

殿外风雨依旧，殿内平静如昔。

八月初九清晨，离曲阜两千里外的长安大明宫。

玄宗正和李林甫共进早点。

李林甫昨晚得到旨意，要他寅时初进宫，在早朝前陪皇上共食，当此敏感时日，自是以为皇上有事情要与他商量，但他到了皇宫空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着玄宗的面。

用膳时李林甫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政事与玄宗聊了起来，玄宗对答一如往常，还时而谈笑风生，但李林甫始终觉得不妥。

聊了一个时辰后，李林甫还是将早已准备好事情说了出来：“陛下，储宫虚位，群臣议论纷纷，这几日惠妃娘娘又卧病在床，臣思虑良久，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陛下若早作决断，则朝野安稳，后宫亦安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玄宗缓缓放下手中瓷碗，却不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院门。李林甫一阵疑虑却又不敢说话。

良久良久，待高力士通报，禁军将军陈玄礼晋见，早已无言的君臣两人同时心中一紧，知道事有变故。

只见一身戎庄龙行虎步的陈玄礼随在高力士身后，走到玄宗丈许之外，下跪拱手，却不言语，只是向玄宗打了个眼色。

玄宗会意地点点头，陈玄礼便即走到玄宗身旁，耳语起来。

李林甫的戒心暗中又加了三分，但脸上依旧看不出变化。

陈玄礼说完话后，俯首后退五步，再度跪下，静待玄宗吩咐。

玄宗闭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随后缓缓睁开眼来，淡淡地说道：“力士，吩咐下去，朕今日不朝。李卿着令中书省拟旨，忠王仁孝，年又居长，当守器东宫。好了，你们退下吧。”说罢，向着李林甫和陈玄礼挥了挥手。

李林甫心头剧颤，却也只能和陈玄礼齐齐行礼道过万岁，躬身退出御花园。

两人看不到，当他们走远之后，玄宗突然双拳攥紧，眼中恍如要喷出火来，吓得一旁的高力士浑身涌出一阵冷汗，却又偏偏不敢声张。

李陈两人走出宫去，沿路但凡遇见上朝的大臣，便即言笑晏晏地通知他们今日不朝了，一派的和睦融洽。

两人出了宫门，要各自前往其轿子之前，李林甫方才站定，微笑着低声说道：“据闻陈将军曾师从孔老王爷，当真福份不浅呀。”

陈玄礼随即停下脚步，心头一颤，他当年在临淄加入李隆基军队之前，确曾在青州向孔瓍之求学，虽只数日，他已对孔瓍之推崇备至，坚持以父事之，但孔瓍之执着地认为自己并没有教他多少学问，不能让他为自己付出太多，从来不许他向人说起此事，而他在军中向来没有知心好友，故而此事也就极少有人知道，但此时李林甫当此关键时刻，竟向自己提起此事，那这奸臣究竟知道多少内情？陈玄礼一时间把握不定，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道：“当年末将在青州时，确曾有幸恭聆老王爷教诲，受益匪浅，但事过境迁，不知相爷提起此事为何？”

李林甫笑道：“老王爷七十大寿在即，林甫后学晚辈，理应备礼祝寿，因此想向将军打听一下。”

陈玄礼心内嘶吼，这大奸臣不是已经送了一份惊天大礼了吗，这刚刚才被孔师反击回去，他还想耍什么阴谋诡计，陈玄礼不欲多言，便即回道：“末将也未想好，老王爷向来淡泊名利，也真不知道会喜欢些什么礼物，确是费煞思量，末将也要回府好好考虑一番了。”

李林甫拱手笑道：“那林甫也不拦将军了，我也要回去好好思量一番啊。”

两人随即相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拂袖转身，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