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泰怔怔地看着车夫，他知道了，知道了车夫是谁，于是收回握着棋子的手，将棋子放回竹筒内，站起身来，拱手一揖，恭声说道：“侄儿见过王师伯。”

车夫立即站起来，伸手扶起孔泰，口中连声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在下当不得小王爷一礼。”

那车夫正是创立棋道千古丰碑《十诀》的大唐第一国手王积薪！

孔泰问道：“侄儿这几天听说新罗国君兴光病逝，陛下派左赞善大夫邢涛为特使，前往新罗吊祭，还让一位棋道国手为副使，师伯乃大唐第一国手，理应前去的，为何此时竟前来曲阜？……难道，师伯可是奉爷爷的意思来的？”

王积薪微笑说道：“小王爷当真聪慧过人，在下正是遵循恩师他老人家的意思来曲阜的。”

孔泰皱眉说道：“爷爷该是为了我学棋一事吧，但师伯本应担负出使重任，只要向爷爷说明，爷爷决不会强求的，师伯岂能因孔泰一个小孩子而耽误大事。”

王积薪说道：“在下收到孔师的亲笔信后，陛下才有遣使之意，因此孔师并不知情。再说，孔师的意思岂是小事，孔门千余年来才出了一个肯收棋手为徒的族长，如今又出了一个愿意专心学棋的族长，若能因此说服天下读书人群起仿效，便是光大棋道的千古良机。至于出使一事，在下已向陛下举荐了杨季鹰，新罗一个弹丸小国，有他去足矣。”

孔泰立即明白王积薪的良苦用心，不由得一阵感动，随即说道：“师伯乃孔泰的长辈，请您千万不要自称‘在下’。”

王积薪立即说道：“不行，这不行，虽说在下是孔师的入室弟子，但与小王爷之间毕竟是尊卑有别，岂可潜越。”

此时一旁传来一阵声音说道：“王先生此言差矣，若是您在孔泰面前都自称‘在下’，我等贫民小辈，岂非要称他‘王爷爷’了。”

说话的正是薛庆。一旁众人看到对局两人站了起来，便即立即快步走来，中途听到两人对话，自然便就猜到那车夫是何许人也了。

孔泰接口说道：“正是，正是，若师伯真的还要自称‘在下’，那侄儿只能掉头就走了。”

王积薪一阵犹豫过后，还是答应道：“好吧，就依你了。”

孔泰看着王积薪憨厚的神色，心里想道，或许只有如此人物，方能将棋道推至巅峰，再低头看了看棋盘，说道：“师伯，侄儿总觉得这局棋还有变数，您说呢？”

王积薪捻起颌下刚须，缓缓说道：“我也觉得这棋还有变数，但其中变化过于繁杂，我计算良久仍是不得要领。”

两人相视一笑，再度席地而坐。

众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只是孔恩仍是执着地将糕饼第二次递向孔泰。孔泰这次却是直接取过糕饼咬了起来，就连王积薪都顺手拿了一块，看得孔恩一阵欣喜。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旷野草地之上越来越静，但人却越来越多。

孔瓍之和柳诗梅来了，孔耐、哈无影和端木慧也来了，周围还跟着三十余个男女侍从，他们和孔怀等人置好桌椅，点了数十个灯笼，摆好棋局，静静地研究起来，就连往常习惯吵闹的柳诗梅都沉寂非常，死死地盯着那两百七十五枚棋子。

桌上的棋子并无生命，但却像列阵厮杀的两国大军一般，震撼着每一个懂棋者的心。

对局的两人一直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王积薪一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棋盘，从未注意身外情况，并不知晓不远处有人来了。孔泰则一早便将整个繁复的棋局记在脑海，一直闭目沉思，更是不知身外发生了何事。

但奇怪的是，孔泰心里徘徊纠缠的却并非棋局，而是一幕幕与棋完全无关的影像：

十数条长约千丈的狰狞巨龙正围着一座方圆五十里的万丈雪峰奔腾咆哮，还常常吐出熊熊烈焰涌向层层坚冰，而雪峰仿佛有生命一般，犹如乞求活命似的不断地呻吟着，哭喊着，但巨龙却从不理会；

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起路上刚刚飘落的黄叶，缠向正独自赶路的落魄书生，他失落地叹了口气，远眺茫茫前路，心中一阵酸楚，但在秋风的催促下，只能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继续未知的前路；

天地之间只有一片浓浓的灰雾，看不到天，看不到地，看不到山河，看不到草木，看不到鸟兽，看不到人烟，除了那一片雾，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存在，甚至连时间也一并静止了；

……

孔泰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可能是一瞬间，可能是一万年，他心底最深处猛地亮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辉光，瞬间爆涨，闪遍了整个意识的天地。

一瞬间，辉光又猛地收缩，以至于完全消失。

辉光没有带走任何事物，但其消失后半空中便闪现出一片律动飞旋的星芒。

两百七十五点黑白相间的星芒。

哪里，到底在哪里？是那闪动着诱惑光芒的十三处劫材？是那黑芒重重包围中开阔的腹地？还是……

星芒猛地剧震，散乱，爆炸，飞散，消泯。

一系列的影像恍如流光般地飞速倒退：光，雾，枯枝败叶，书生，秋风，呻吟，雪峰，烈焰，巨龙……

时光飞逝，忧郁的夜幕悄悄退去，旷野上的天渐渐转亮，不久，东方晨曦的第一缕光柱刺破云霞，投落草地，映到了孔泰的脸上。

“呼～”孔泰深深地呼出一口大气，酸软的双手平递舒展，伸了个极舒服地懒腰——他醒了！

孔泰猛地睁开眼，双眸精光一闪，随即扬手挥袖，自竹筒中抄起一枚棋子，回手一带，温润如玉的白子反射着柔和的晨光，划过一条弧形银带，落在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