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黄鹤楼上
作者:江南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309

李无为道:“前辈远见卓识,不知对当今之世有何见解?”

令狐慧含笑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无为道:“小子孤闻寡陋,岂敢在前辈面前论天下事?”

令狐慧道:“不必妄自菲薄,但讲无妨。”

李无为清了清嗓子,道:“当今之世,群雄并起,魔教为王,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魔教中能人异士极多,连‘毒王’曹不祥、‘商王’商四海都为其所用,还有龙钟人、牛先生这类隐姓埋名的顶尖高手,声势之盛,一时无俩。如今昆仑和华山两派已有投靠之意,蜀中唐门和天外山庄皆有亲近之心,丐帮和‘枪王组织’均有联盟之意,更兼‘金玉满堂’和塞北寒门的推波助澜,魔教席卷江湖、称霸武林已指日可待。近年来魔教四处出击,打击异已,斩获良多。‘捕王’燕腾文遇害,周老爷子遭绑架,水月山庄内忧外患、险遭不测,这些都是新近之事。七派中少林、武当一蹶不振,昆仑、华山胸怀异志,崆峒、峨嵋各其行事,而原本就实力单薄的点苍派,掌门林居士一亡,群龙无首,更显颓态。被倚为支柱的七大门派一乱,整个武林也就成了一盘散沙。八大帮派团结一致,本可以取而代之,现今看来,那是遥不可及的了。丐帮早呈江河日下之势,加之帮主的离奇失踪,已被何潭之流带上了邪道;‘金玉满堂’唯利是图,‘枪王组织’神秘莫测,‘江海万里’四分五裂,那也不必提它们了。‘丽人行’清高自赏,龙凤帮乱成一团,铁骑帮远在塞北,它们也难堪大用。至于自然盟,虽然在坚决地与魔教作抗争,但形单影只,势微力薄,难以阻挡魔教前进的步伐。正道消沉,魔教正兴,天下已是岌岌可危。武林中每过百年便有一场浩劫,看来这次也不可避免了。不过,虽然黑暗笼罩武林,但我们未必就看不到希望。”

令狐慧面带嘉许之色,含笑道:“既然你能将武林之势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你心里也一定有了应对之策,依你看来,我们的希望何在?”

李无为本有些忐忑不安,但令狐慧的神色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道:“我们之所以能够看到希望,因为武林中还存在着能与魔教抗衡的实力。‘捕王’虽故,但‘捕王府’并没有倒塌,他的弟子会奋起抗争;‘金刀’周阳周老爷子虽然受辱,但扬威镖局大旗未倒,若能与中原豪情镖局的齐东野和西北铜驼镖局的邱脱兔遥相呼应,当能重振‘三镖王’雄风。四大山庄中的碧叶山庄、会英山庄和水月山庄皆有同仇敌忾之心,五族中的南宫世家、江南扬氏、洛阳刀家也会出力献策,‘六闲人’中的长孙大虎、竹青衫、郁金香,还有前辈,都是吾辈中人。七大门派中正义之士居多,若能推选出一名众望所归的新盟主,当可成为武林的中坚力量。八大帮会中的‘江海万里’、自然盟、‘丽人行’、龙凤帮,都同魔教势同水火。假如我们能够掌握这股力量,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假以时日,先将接近魔教的势力各个击破,使其孤立,再全力以赴消灭它,魔教也绝非钢铁堡垒般牢不可破。”

令狐慧点了点头,道:“大局诚如小友所言,但有些细节值得商榷。”

李无为恭敬地道:“愿闻前辈高见。”

令狐慧道:“其一,‘棍祖’上官鹤踪虽然是上官鹤影的亲弟弟,但他的性子与其兄大不一样,天外山庄至少不会偏向魔教;其二,‘枪王’柳风云胸怀大志,绝不会甘居人下,‘枪王组织’实乃魔教潜在的劲敌;其三,蜀中唐门的唐老太太和唐大老爷虽然喜欢隔山观虎斗,从中得渔利,但他们对是非还是分得清的,断不会去为虎作伥,兴风作浪的只是少数不肖子弟;其四,七大门派中少林、武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昆仑、华山诸派想取而代之还为时过早;其五,‘金玉满堂’唯利是图,并不是全心全意为魔教卖命;其六,家兄令狐雄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何潭为所欲为,让垂威数百年的丐帮陷入泥沼难以自拔;其七,你领导的自然盟人才济济,发民迅速,当可成为未来武林的中流砥柱。有此七点,注定魔教前途莫测,上官鹤影一代枭雄,不会不知道这些不利因素,所以他会想尽办法来摆脱它们,魔教派出高手来对付你也就不足为怪了。”

李无为如醒醐灌顶,茅塞顿开,欣然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既然魔教有这么多弱点,我们击败它就更多一份把握了。”

令狐慧道:“五月初十是召开武林大会的日子,七大门派选举新盟主,群雄会聚少室山,那将有一番大大的热闹。正值武林多事之秋、危难之际,选一名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可说是至关重要,武林能否扭转颓势、重现生机,也就在此一举了。小友远道而来,莫要错过这场盛会啊!”

李无为道:“此次离开江南,除了求医外,我也正想参加武林大会。推举盟主虽是七大门派之事,但若能趁此良机结交一些天南地北的英雄豪杰,共商推翻魔教之计,未尝不是好事。不知前辈有何打算?”

令狐慧道:“‘刀神’,‘枪王’皆不足以深交,‘棍祖’、‘鞭圣’又不易亲近,五大绝世高手中,唯有‘剑魔’忠肝义胆、神剑无匹,最让老夫心折。我飘泊江湖多年,也不全为避上官鹤影的毒手,主要是为了寻找老友下落。可惜人海茫茫,要找寻到他无异大海捞针,可是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拚却残生余命,我也不会放弃努力。总有一天,他的神剑会重放光芒!”

李无为叹道:“正逢乱世,武林浩劫,如果‘剑魔’真能以一把神剑扫荡群魔,领袖群雄干一番惊风泣雨的大事,那是何等的快事!遥想‘剑魔’的济世胸怀、绝世剑法,怎不让我等江湖后辈心驰神往、衷心钦佩?”

令狐慧悠然道:“一剑光寒四十州,十万凶徒尽授首。昔日的‘剑魔’,就如今日之‘鹤王’,一样顶天立地,傲然不群,令人心仪。”

李无为望了眼令狐慧,道:“前辈对‘鹤王’也很了解吗?”

令狐慧摇了摇头,道:“老夫自命无所不知,但‘鹤王’太过神秘,老夫也始终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好生惭愧。济世救人固然不易,但似‘鹤王’这般济世救人而又不留声名,那就是更高的一层境界了。”

李无为似乎松了口气,道:“‘鹤王’神秘莫测、行踪不定,似乎不及‘剑魔’心胸坦荡、侠义为先来得让人钦佩……”

令狐慧道:“那也不尽然。‘鹤王’虽然出没无常,惹人猜疑,但每次现身都足以震动江湖,是奸恶之徒的头号煞神。‘剑魔’虽然急功好义,除暴安良,但他过于嫉恶如仇,所以行事未免刚愎自用,从不留情。这一点便比不上‘鹤王’的宽厚待人,用仁义去感化对手。至于‘鹤王’为何隐藏踪迹,我猜不是别有用心,便是另有隐情。”

李无为道:“‘鹤王’若是听到前辈这番话,一定会把前辈视为知音的。不过,‘鹤王’虽然威名日盛,正义之鞭所到之处群魔束手,但毕竟是近几年涌现出的,论资历恐怕比那些武林前辈差得远呢!“

令狐慧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年轻人就喜欢争强好胜,你一定对‘鹤王’在数年间便名声煊赫很不服气,但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和他一样有名的。“

说着他脸色一端,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不管他是成名的英雄,还是初出毛庐的少年,他的所作所为已值得人们对他崇拜。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就是我的好兄长‘剑魔’欧阳啸傲呢?因为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武林中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胸怀和武功。”

李无为道:“‘鹤王’的踪迹经常在江南出现……”

令狐慧道:“欧阳啸傲和水一清之间的关系恐怕还是藕断丝连,况且他的好兄弟杨林泉也在江南。他们合称‘啸傲林泉’,是生死不渝的朋友。‘鹤王’若是他,那就不足为奇了。不过以他豪放刚烈的性子,又似乎不会改头换面,故作神秘,所以我的心里也一直疑惑着呢!”

李无为低下了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把已到舌尖的一句话吐出来。

令狐慧道:“小友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希望你能大展鸿图,为民造福。老夫就赠你一句话:策马前途须努力,莫学龙钟虚叹息。”

他望了眼舱中的燕自怜,又道:“这位姑娘容貌绝佳,颇似当年的水一清,但少年人一定要勘破情关,以后才能一马平川。若是为情所困,以至雄心尽丧,难以自拔,那就可惜了。你是人中之杰,一定要好自为知。”

李无为忙道:“燕妹和我情深意重,又深明大义,绝不会有碍推翻魔教、重整武林的大业。其实她的父亲就是‘捕王’燕腾文,前辈当不会陌生吧?”

令狐慧有些迷惑,道:“燕腾文娶妻生子过吗?这我到没听说过。”

李无为也不大在意,道:“晚辈心中一直有几个疑问,本想在前辈答疑之日前去请教,如今既然见到了前辈,想请前辈解答。”

令狐慧道:“请讲,老夫知无不言。”

李无为道:“前辈可认识一个叫‘太湖隐士’申吟的人?”

令狐慧微现诧异地道:“申吟?他是‘江海万里’四大干将之一,与曲水奔、关溪流、蓝海阔三人齐名。不过他在十余年前便死了,你问他作什么?”

李无为道:“前辈可见过他的面?”

令狐慧道:“但闻其名,未见其人。”

李无为微有些失望,道:“那会英山庄的徐老夫人跟他有关系吗?”

令狐慧道:“徐老夫人的娘家就在无锡,她与欧阳啸傲、杨林泉、叶满林等人关系不薄,不过她是否与隐居太湖的申吟有来往,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无为紧问一句道:“不知‘剑魔’有没有留下子女?”

令狐慧摇了摇头,道:“他失去了卫茗和水一清两个最出色的女孩子,又怎会看上其它女子?我是他的老朋友,我知道他的个性,表面上他风流快活,处处留情,其实他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他对爱是最执着不过的。依我看来,他不大可能留下子女。”

李无为发了一会儿怔,从腰间抽出那把古剑,道:“前辈可识得这剑?”

令狐慧端详了半晌,道:“欧阳有一把剑与它有些相似,不过那是把寒光四射的宝剑,跟这柄古剑可就截然不同了。”

他看着李无为道:“‘剑魔’、徐老夫人、申吟都是昔日名震江湖的人物了,你问这些问题干什么?若是对你很重要,我可以帮你去调查清楚,定能给你满意的答案。”

李无为忙道:“这些与晚辈的身世有些关系,但晚辈自会去调查清楚,绝不敢烦扰前辈。”

令狐慧点点头,突然道:“你一直前辈长前辈短的,一定认为我已经很老了,你倒猜猜看,我的真实年龄有多大?”

李无为一迟疑,道:“前辈该过花甲了吧?”

令狐慧凄然一笑,道:“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今年才四十有六,还未过知命呢!”

李无为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和一脸皱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

令狐慧怅然道:“越是聪明人,衰老就越快。红颜薄命,才子夭折,古已如此。世间之不如意事,当真十之八九,奈何不得。”

叹息过后,他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衰老并不可怕,只要我的心仍在跳动,我的血仍在流淌,我就绝不会停下奔波的步子……”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李无为的眼角湿润了。

江面传来梢公断断续续的歌声:“……削平天下实辛勤,却为道旁穷百姓……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行……”

令狐慧侧耳倾听,悠然神往,忍不住拍案唱道:“好男儿,闯四方。贼与寇,莫能挡。不惜千金裘,何重美名扬。但为苍生苦,方将正义张。一剑走天涯,何处是故乡……”

李无为的情绪被他感染了,和声而唱:“英雄泪,何必藏。伤心事,不妨讲。登高仰天笑,豪气高万丈。手提一头颅,敌胆为之丧。生来已为幸,何苦摧肝肠……”

歌声激昂,化作惊天波浪,风卷云舒,天昏地暗。

***

船过武昌城,遥望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这一首千古绝唱,不仅使自己流芳百世,也使黄鹤楼身价倍增,平添无穷魅力。过黄鹤楼而不游,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李无为和燕自怜弃船登岸,步行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道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

正是暮春时节,鲜衣怒马,游人如织。但见满眼华装丽服,充耳温声软语,一派和祥的氛围。

“湖北富豪之地,果然物宝天华,人杰地灵,颇有三分苏杭的色彩。”李无为暗自赞叹着。

忽觉有人在背上撞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一张俊美的脸正朝他歉意地笑着。那人年纪甚轻,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端的是一翩翩美男。但他既无油滑之色,也无造作之态,气度轩昂,玉树临风,让人肃然起敬,好感顿生。他向李无为抱拳道:“适才只顾观赏沿途风貌,无意中撞了兄台,还望兄台不要见怪。”

李无为见他谈吐儒雅,风采照人,不似寻常游客,忙道:“只怕是在下挡了兄台的路,破坏了兄台的雅兴,这是我的不是。”

那少年拍手道:“如此甚好,我们各不相欠。”他瞟了眼燕自怜,含笑施礼,径自往黄鹤楼方向而去。

燕自怜笑道:“这少年倒和你的三弟叶飞有些相象,面目俊秀,傲然不群,但我觉得他有些怪怪的,刚才明明是他故意撞你,似乎想与你结交,可一搭话便翩然而去,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也许他认为在大街上不易说话,他去的地方不正是我们也要前往的黄鹤楼吗?”李无为望着那少年鹤立鸡群的背影,道:“此人文采武功,恐怕尚在叶飞之上,想不到在此地能遇上这等人物。他是名门之后无疑,虽然他有意掩饰,但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还是不自觉流露了出来。可他又不象一般的世家弟子,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倒是值得一交的朋友。”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李无为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燕自怜莞尔一笑,道:“黄鹤楼上,你不是又可以见到那个让你倾慕的少年了?”

***

黄鹤楼踞于蛇山,下临大江,极目水天一色,甚是开朗幽胜。

重楼三层,环廊连庑,四闼霞敞,飞檐翼舒,近看耸天峭地,疑是巨人拔地而起,或是凌空飞下,极是轩昂峥嵘。

李无为啧啧赞道:“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江西腾王阁,三大名楼果然气势非凡,名不虚传。怪不得崔颢在数百年前能吟出那一首千古绝唱来!”

燕自怜道:“物以人名,楼因文贵,若不是崔颢、范仲淹、王勃这些才子们,三大名楼又怎能享如此之盛名?”

李无为点头道:“崔颢的诗凄苦奇丽,发人幽思;王勃却是飞扬佻达,才华横溢;但范文正公才是我辈所应效尤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悲天悯人的胸怀可见一斑。”遥想当年范文正统军西疆,痛殴敌寇,于金戈铁马间写就悲壮豪迈的诗文,李无为不禁悠然神往。

走进楼内,但觉宽敞明亮,神清气爽。迎面木壁上刻着崔颢的那首《黄鹤楼》,龙飞凤舞,格外引人注目。旁边还有历代骚人墨客的诗文,不乏李白、陆游的大家之作,为黄鹤楼增色不少。

楼上游客更多,往来穿梭,热闹非凡。白衣秀才诗兴勃发,捻断数根须,吟成一首诗,顾盼而自得,惜无人喝彩。小夫妻相依相偎,凭栏远眺,虽然新婚百日,情话仍嫌不够,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直看得人眼发红,听得人心直跳。小孩子则在卖糖果点心的小贩前生下了根,老爷爷威吓利诱,软硬兼施,但还是以颤巍巍掏出几枚铜板买果子而告终,小孙子破涕为笑,抢过果子啃上两口,眉头一皱往地上一扔,一眨眼已跑得无影无踪。几张桌子已是人满为患,浓茶一杯,糕点几块,欣赏楼外江流,谈论人间故事,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李无为和燕自怜好不容易挤上了楼,气喘未定,江风已扑面而来,顿觉精神为之一爽。眺望长江,浩浩荡荡从底下经过,就象一条闪亮的白练子,点缀其上的是千舟竞发,水鸥翻飞。廓寥的天际,白云悠悠,就象是素帆片片。

面对着万古不息的江流,感觉到的是生命的欢歌。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只有它,一如既往地吟唱、奔腾,不屈的是千里扑击,向往的是百川归海。在这亘古的生命之流面前,人类感叹的只能是自身的渺小。

燕自怜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只有‘诗仙’李白才能吟出这等妙句,不正是眼前之景真实写照?白云千载,江水长流,相形之下人的生命又是何其短暂,犹如朝露秋萤,转瞬即灭,怎不令人心酸。”

李无为道:“生命虽然短暂,但只要辉煌过、壮丽过,那也就够了。世上万物,本难十全十美。黄鹤楼风光无限,终有崩塌之时,譬如如日中天的‘九重天’,而一如长江的浩然正气,才会千年以来,绵延不绝。”

两人回首乱世纷争,江湖多艰,目视大江东去,苍茫一片,心下都不禁恻然。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不知何日方息,而乱世中的百姓何日才能安居乐业,得享太平。

燕自怜见李无为脸上忧戚之色渐浓,便道:“其实黄鹤楼建造之初,还有一段离奇故事。据说当年有一个姓辛的人在此卖酒,有一道士常来酌饮。那姓辛的人见他仙风道骨,气宇不凡,有心结纳,便不收他的酒钱。那道士临走时在壁上画了一只黄鹤,并对他说:‘酒客至拍手,鹤却下飞舞。’有此奇观,酒店自然生意兴隆,姓辛的人也便成了富翁。过了十年,道士又回来了,取出笛子一吹,壁上黄鹤便飞了下来,那道士骑上黄鹤远飞青天。姓辛的人感其恩惠,便建造此楼作为纪念,遂名‘黄鹤楼’。”

李无为道:“这姓辛的人有此奇遇,缘自他的慧眼识人。若然狗眼看人低,说不定他便要弄得蓬头垢面了。真是‘善有善报,好人多福。’”

***

正说着,楼下忽然象开了锅一般,喝骂声、惊呼声四起,紧接着是桌翻椅倒,茶盏破裂声,一片嘈杂。有人在得意地大笑,李无为觉得声音很熟。楼上诸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都围到楼梯口观望。

但听“噔噔噔”一阵巨响,仿佛楼梯都被踩破了,呼喇喇涌上一群人来,当先一人冒冒失失用手一推,边上“扑通扑通”倒下一片人。

李无为和燕自怜一看,识得那人正是会英山庄二少爷徐雄。他的身后跟着四个年轻人,分着黄白紫黑四色长袍,手握长枪,甚是威武。

李无为不愿被徐雄认出,便拉着燕自怜隐身诸人背后,徐雄眼大无光,目不斜视,自然看不到他们。

突然间涌上这么一群凶神恶煞,楼上顿得变得安静起来。秀才吓白了脸,一句诗噎在喉里再也吐不出来;年轻夫妻惶恐不安,全没了刚才的闲情雅致;小贩打着哆嗦往边上闪,糖果掉了一地也没理会;小孩子则哭丧着脸,飞鸟投林般扑进早已找得心急火燎的老爷爷的怀里。就算天子驾临,众人也不见得慌乱如此,但这人确实比天子更难惹。天子尚有龙颜大悦、皇恩浩荡之时,而这人却是不开口则已,开口必伤人,不出刀则已,出刀必死人。

湖北境内,谁不知徐氏兄弟是太岁爷头上的土——动不得?惹了徐氏兄弟,便是明摆着跟会英山庄作对,而徐老夫人又偏偏最疼爱两个宝贝孙子,有谁敢去惹她的掌上明珠呢?

有徐老夫人的袒护,徐氏兄弟自然称王称霸,为所欲为。能在他们面前全身而退已属万幸,不然饱爱恶拳事小,丢了身家性命才叫冤。乱世之上,强者为王,可怜芸芸众生,好比砧上鱼肉,只有待宰的份了。

徐雄将金刀重重往桌上一扣,一溜眼望去,茶客莫不战战兢兢,作鸟兽散。起身慢的被徐雄一巴掌煽过,满嘴是血,只能自认倒霉了。

徐雄得意地坐下,扫了眼众人,就象在看一群柔弱无助的羔羊。四名持枪者也趾高气扬地坐下。金、银、铜、铁四杆长枪斜靠着桌,长缨如血,尖刃铮亮,象主人一样不可一世。

徐雄大笑道:“湖北是会英山庄的地盘,钟、何、顾、谈四位兄台既然是咱弟兄的朋友,保管你们来去自如、百无禁忌,就算武当山上的那些牛鼻子道士,也不见得敢瞪一下眼。哈哈。”

黄衣人恭维道:“徐二少果然豪爽过人,咱‘四神枪’可真没交错朋友。江湖上谁不知道徐氏兄弟是响当当的好汉,‘英雄快刀’难觅敌手自不必说,就你们威武雄壮的外表、敢作敢为的个性,已足以令人心仪。”

徐雄笑得合不拢嘴。他知道“四神枪”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连他们都心仪自己,可见平常人是何等仰慕自己了。徐雄是极易自我陶醉的人,现在就象是跌在云团里,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黑衣人忽然一拍桌子,喝道:“大爷们坐了这么久,连杯茶都喝不到,把老子惹火了,放把火把这狗屁黄鹤楼烧个净光!”

茶保只得哆哆嗦嗦上前泡茶,慌乱间茶水溅到徐雄手上,徐雄杀猪般一声嚎叫,反手就是一巴掌,茶保惨叫一声飞了出去。茶壶咕咚咕咚滚下楼去,一如病人垂死前的呻吟。

徐雄气呼呼地道:“老东西,连杯茶也泡不利索,打你一巴掌算是便宜你了。”

白衣人劝道:“徐二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宰相肚里好撑船嘛。”

他瞄了眼窗外,道:“刀公子和徐大公子也该到了,区区一个算盘刘还不是手到擒来。”

徐雄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道:“还是刀红青够意思,自然盟竟敢欺负咱兄弟,明摆着不把咱‘小联盟’放在眼里,他答应为我们兄弟出气了。这一路上已有不少自然盟的属下领教到了咱‘小联盟’的厉害,这次再把算盘刘搞定,自然盟可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紫衣人接声道:“听说自然盟在江南作恶多端,贵兄弟路见不平,挺身相助一卖花少女,虽然还是中受自然盟的侮辱,但咱兄弟可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要为你们讨一个公道呢!”

徐雄脸微微一红,道:“自然盟真是可恶,竟然连……一个穷苦的卖花女……也不放过,可恶!这样的人,不真猪狗不如吗?”猛然想起这“猪狗不如”的人正是自己,忙改口道:“这些事不提也罢,‘四神枪’是‘枪王’高足,了不起的英雄汉,你们能够加入‘小联盟’,可真够给我们面子的。这下‘小联盟’实力大增,人才济济,江湖上的人可要另眼相看了。”

其余四人一齐称是。于是他们开始胡吹乱谤,口沫横飞,咬牙切齿,不是咒骂自然盟欺压民女善使诡计无恶不作百死莫赎,就是互相吹棒彼此恭维直至他们都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好汉。

看着他们志得意满的神情,听着他们不知廉耻的吹嘘,燕自怜有些忍不住了,轻声道:“他们这些善恶不分、黑白混淆的话,你难道听着竟无动于衷?”

李无为微微一笑,道:“刀红青和徐英还未到,我猜他们一定有什么图谋,先捺下性子静观其变。这口舌之快就让他们享受好了。”

燕自怜道:“和徐雄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我看他们服色怪异,还各提着杆枪,倒象是戏台上做戏的一般。”

李无为道:“你可别小看他们,他们可是‘枪王’柳风云的高足,江湖上称‘四神枪’。他们个人造诣虽未臻一流,但一旦联手结成枪阵,威力便显露出来了。去年竹大侠就是被他们羁绊才误了行程,致使‘捕王’惨遭毒手。为首面如重枣的是钟万重,枪法变化多端,颇得‘枪王’真传,人称‘遍地开花’;脸瘦如猴的是‘锐不可挡’何生辉,快枪如风,一往无前;肥头大耳的是顾飞雄,因他防守固若金汤、少有破绽,人送外号‘森严壁垒’;满眼阴鸷的谈无后最是狠毒,一枪毙命,毫不留情,所以人称‘斩草除根’。四人之枪阵,因攻防有序、配合默契,在江湖上颇有点声名,只是他们为人不正,手段太狠,向为人所不齿。”

燕自怜道:“‘四神枪’既非寻常之辈,怎会跟徐雄一伙走到一起?谁不知道徐氏兄弟是有名的草包,成不了任何大事。”

李无为道:“徐氏兄弟虽无才无德,但他们所在的‘小联盟’却不容小视,因为‘小联盟’的成员都是一些江湖名门子弟,结交了他们,也就等于和这些名门搭上了关系。‘枪王’深谋远虑,其志不小,焉知他不会成为第二个上官鹤影?”

燕自怜道:“你对他们了如指掌,倒象是事先都调查好了似的,你可真够见闻广博!”

李无为笑道:“古来成大事者,消息的快、准、全是缺不了的。自然盟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由大眼亲自领导,任务就是搜集情报、建立档案,所以江湖上的帮派组织,稍有些名气的武林人物,我们都有或详或略的记录。这才能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

刚坐了一会儿,徐雄的屁股上就象长了疮一样,开始坐不住了。他的一双贼眼开始滴溜溜乱转,最后定格在那白了脸的少妇身上。那少妇虽谈不上美貌,但新婚燕尔,被爱情滋润得丰腴无比,颇为引人注目。

徐雄嬉皮笑脸地道:“这位小娘子美得很哪,站在风口小心凉着,同桌共话,岂非是一段江湖佳话?”

那少妇靠紧了丈夫,噤口不语。丈夫强作笑颜道:“拙荆粗手笨脚,怎能服侍得徐少爷周全?还望徐少爷不要见怪。”说着拉着妻子就要下楼。

徐雄大怒,一个箭步跳到他们身前,板着脸道:“你说她粗手笨脚,本少爷可不大相信,待我看明白后再放你们走。”

他一把便拉住了那少妇的手,丈夫急了,想掰开他的手,徐雄反手一掌,丈夫应声而倒,成了滚地葫芦。徐雄色迷迷地抚摸着少妇的手,道:“这么一双白生生、娇嫩嫩的手,居然说是‘粗手’,可真够狡猾的。本少爷向来好奇,现在可一定要看个明白,你下面是不是一双‘笨脚’呢?”说着便去扯少妇的裙子。

那少妇见他不怀好意,可又挣脱不了他的手,急得泪如泉涌。丈夫虽然又叫又骂,偏偏又爬不起来,气得用额直撞地板,痛不欲生。

围观众人俱是气愤填膺,可是谁也不敢去惹这小霸王,若是烦了他,保不准他就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徐氏兄弟在湖北凶狠是出了名的,提起他们小孩子都会止住啼哭往大人怀里钻。

李无为再也忍不住了,正要冲过去狠揍徐雄,就听得有人喝道:“人皆传徐氏兄弟是湖北一霸,仗势欺人,鱼肉乡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人从人群中挤出,白衣飘飘,正气凛然,正是刚才在街上撞了李无为一下的昂藏少年。

李无为见是他,不由大喜。刚才人多混杂,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见他挺身而出,知道徐雄非倒霉不可,当下按捺不动。

***

徐雄就象受了臣子顶撞的帝王,怒火中烧,气冲斗牛,横眉怒目朝那少年望去,凌厉的眼神就象锋利匕首,直插对方心窝。

湖北境内,还没有谁敢对徐二少爷这么说话的,就算有过,现在也早已是死人了。众人见他眼露凶光,杀心已起,都暗暗替白衣少年担忧。

白衣少年却面无惧色,冷冷地看着,满是不屑之色。眼前虽是头暴怒的老虎,却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充其量不过是一头病虎,样子唬人,实则不堪一击。

徐雄见他不怕,心下反而先怯了。对方俊逸的身姿,轩昂的气态,已让他感到矮了三分,而那正义凛然的目光,更使心虚的他忐忑不安,手足无措起来。他想张口,却觉满口干涩,连话讲不出来了。

坐着的“四神枪”见状齐身而起,各操长枪,迅捷地将白衣少年围在了核心。雪亮的枪尖正对着白衣少年,抖动如吞吐的蛇信。

这时楼上已是一片混乱。胆小者夺路而走,以免受鱼池之灾,但还是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他们确实很想看到徐雄受挫的场面,一泄平日的恶气,但看到徐雄和“四神枪”气势汹汹的样子,又不禁替白衣少年担忧起来。

徐雄倚仗人多势众,不觉又趾高气扬起来,他骂道:“臭小子,会英山庄的人你也敢惹,你活得不耐烦了?今日不打断你的腿,老子就爬着出黄鹤楼去!”

白衣少年哈哈笑道:“早就听说徐氏兄弟是百无一用的败家子,只会惹事生非,本来我还不大相信,赫赫有名的会英山庄怎会出这种大草包?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而且犹胜三分。唉,我真为会英山庄难过,他们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就要毁在你们两兄弟手了。”

叹息过后,他的话突然凌厉起来:“俗话说,天下人管天下事。在下虽然是一介过客,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男儿的职责,在下岂能袖手旁观?会英山庄名满武林,那是先人的功绩,你们便能坐享福荫、为所欲为了吗?今日就算徐老太太在场,我也要代她教训教训你们,也让你们知道世家子弟并不是一定能高高在上的!”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地望向李无为和燕自怜,李无为向他点头示意,眼中全是赞赏之色,还有一种得遇知已的欢悦。

楼上已有不少人鼓起了掌。这些本是他们憋了很久的话,虽然是经别人的口吐出,但是一样的痛快淋漓。秀才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既为少年的仗义之言而感动,又抱怨自己虽然读烂圣贤书,却不能一行仗义举,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挨了打的年轻丈夫虽然捂着脸,眼中却放着光,崇拜地望着白衣少年,看的似乎是心中的神。更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明知自不量力,还是想助那少年一臂之力。一时间黄鹤楼上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李无为暗暗叹息:“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违,若然动了民愤,纵然帝王将相,也难免作丧家之犬。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此天者,天下之百姓也,可惜古往今来的英雄大多漠视这一点,终至功亏一篑,霸业难成。他们虽然天纵英才,但看不到人民的力量,所以难逃一败。那是地底的烈火,一旦它燃烧起来,世界都会为之变样。”

徐雄觉得那白衣少年的话,句句如匕首,刺得他遍体麟伤,不由气得哇哇大叫。怒火在心头燃烧,简直要把他焚烧而死。他拿起金刀,招呼也不打一下,劈头盖脸就向对方砍去,似乎只有将对方砍成肉泥,才能平息他心头的熊熊烈火。

英雄快刀一出手,天下英雄莫能挡!

李无为已是第二次看这套刀法,但仍不能窥全其精妙所在。徐雄造诣虽然不深,但使得倒也象模象样,刀化成雪球向白衣少年滚去,光芒耀眼,寒气逼人。

初始李无为还有些担心,怕那白衣少年应付不过来,但三招过后,他已完全放心,因为以白衣身手,对付徐雄是绰绰有余了。

在凌厉的刀法下,白衣少年依然好整以暇,姿势极为优美,时如玉龙翻飞,上纵下跃,时如野马奔驰,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每每在险要时刻,他能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躲过,就象灵巧的白蝶,见缝就钻。到了最后,他已不象是在跟人比武,而是在翩翩起舞了。围观众人轰雷似地叫好,手掌都拍肿了。

徐雄刀法展开,却连白衣少年的衣服都沾不到,不禁急躁起来。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恐怕斗不下白衣少年,于是打起鬼主意来。他眼角扫了眼不远处的那名流着泪的少妇,突然一转身,刀便奔雷般地砍向她。

白衣少年微微一愣,见他竟向一柔弱女子下毒手,怒气顿生,一脚便向徐雄的屁股踢去。忽见眼前白光大炽,徐雄的刀已象水银泄地般向他砍来。这一招正是“英雄刀法”中败中求胜之招,效法当年关云长“拖刀记”,因此叫做“关羽拖刀”,极是诡异难防。

白衣少年见状毫无惧色,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化作一支白箭向徐雄射去。眼花缭乱之中,徐雄的那一招“关羽拖刀”已经落空。白衣少年双指疾点,犹如乱弹琵琶一般,待到一切静止时,众人已发现徐雄象木雕泥塑般站立不动了。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怪异的微笑,想必他见那一招“关羽拖刀”就要得手,忍不住便露出笑容,但变化实在太快,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白衣少年已把他的穴道给点住了。

白衣少年从徐雄手中取过金刀,往他脖子上一架,徐雄顿时魂飞魄散,大汗涔涔而下。他的嘴里不知在咕哝什么,既象是在乞求白衣少年饶命,又象是在呼唤着老奶奶救命。争气的是总算没有流泪,但徐雄却在暗暗叫苦,因为他觉得裤裆里已经湿透了。

白衣少年冷笑数声,将金刀往地上一扔,再不看他。围观众人齐声欢呼,向徐雄指指戳戳,满眼尽是鄙夷嘲讽之色。徐雄体不能动,口不能言,一张脸却红得快要渗出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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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万重见徐雄受制,金枪一指,枪阵顿时合围了。杀机顿显,杀气渐浓。

白衣少年神色自如,冷冷地看着钟、何、顾、谈四人,半晌才道:“‘枪王’传授给你们枪法,是让你们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银河枪王’何等威名,都给你们这些不肖弟子败坏尽了,看来我要代他老人家管教管教你们了!”

“四神枪”都有些羞愧。还是钟万重一张红脸,看不出异样,他强声道:“朋友口气不小,不知是哪一门派的高手,请报上名来。”

白衣少年嘿嘿冷笑道:“在下姓名,告诉你们也无妨,难道还怕你们报复不成?你们听着,本公子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达字,至于别的,在下一概无可奉告。”

钟万重在脑海里搜索一遍,摇了摇头,自是从未听过上官达这个名字了。

何生辉性子最急,喝道:“二师兄,跟他罗嗦什么,一枪结果了算了。”银枪一抖,闪电般刺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长袖一挥,银枪顿失准头。何生辉一咬牙,又是“唰唰唰”三枪,虽然其快如风、凌厉无比,可白衣少年面前就象竖起了面软墙,怎么也攻不进去。

何生辉外号“锐不可挡”,言其枪法快、准、狠,任凭对方固若金汤也能乘虚而入。可今日却象着了魔一般,百般施为,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心里惊疑不定,枪法渐渐慢了下来。

钟万重见势不妙,金枪急舞,加入了战团。他的枪法变化多样,精妙万方,仿佛空中开遍花朵,铺天盖地向白衣少年落去。一时间枪影纵横,破空之声不绝,楼上观者纷纷往下逃。

钟、何二人一快一变,两杆长枪如巨蟒般围着白衣少年打转。血红的长缨漫天飞舞,极是凄艳。但白衣少年依然是不慌不忙,随手就将杀机化于无形。步法潇洒,神态优雅,似乎在闲庭信步一般。而他稍一反击,钟、何二人就不得不连连后退,其掌法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李无为也是看得目眩神驰,他出道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等精妙的掌法。每一招都是精髓所在,不知前人经过多少次去冗刈杂,才百炼成钢;每一套都是浑然天成,各招之间毫无破绽可寻,衔接之紧密、环环之相扣,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白衣少年使这套掌法时,就象是一名大宗师在向众弟子示范武功,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

李无为心里一动,觉得公孙芝的“天龙外八招”有些与少年的身手相似,但又似是而非,不尽相同,但很明显,白衣少年的掌法要比公孙芝的复杂得多,也精妙得多。

这时候,钟、何二人已是落尽下风,呈现败象来。顾飞雄长啸一声,铜枪左隔右挡,已在白衣少年面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谈无后也不再作壁上观,铁枪到处,尽是眉心、咽喉、胸口等要害之处,极是歹毒。

四人齐出,枪合一阵,威力便显露了出来。白衣人就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上下颠扑。白衣少年不敢大意,凝神以对,动作已不似先前潇洒。但他双掌翻飞,来去如风,在枪阵中四处游走,一点不落下风。

此时最苦的莫过徐雄,他傻乎乎地站在阵中,眼见枪刃不住从头畔、顶肩、肋下穿过,但就是动弹不得,他两眼一闭,两行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初时“四神枪”还顾着徐雄,怕伤着了他,但这么一来就束手束脚,反被白衣少年占到了上风。“四神枪”见势不妙,连出狠招,已经顾不着徐雄的安危了。

白衣少年见徐雄身上随时都可能被刺个透明窟窿,便一脚踢在徐雄屁股上,将他踢出阵去。徐雄骨碌碌滚到秀才脚边,仍然动弹不得,秀才用他不知多少日没洗的臭脚从徐雄身上踩过,施施然地下楼去了。

没有了碍手碍脚的徐雄,“四神枪”的枪阵开始发挥出了威力。他们是“枪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十余年的演练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足以和江湖一流高手相抗衡。钟万重枪法重在变化,专门扰敌之心神;何生辉则只攻不守,令对方疲于招架;顾飞雄则只守不攻,专门弥补枪阵的漏洞;致命的是谈无后,他才是枪阵的主角。枪影笼罩着白衣少年的周身,似乎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燕自怜有些急了,道:“李大哥,快去帮帮他啊!”

李无为沉声道:“他武功高明得很哪,‘四神枪’不是他的对手。”

再见场内,形势又起了变化。白衣少年已换了套掌法。他眼里发着光,脸上无比自信,全身散发着遭遇强敌时的亢奋之色。这套掌法更见神奇,极具宗匠风范。只见场上到处都是白影,犹如玉龙争斗,白鹤飞舞,直逼得“四神枪”不住地后退。

“四神枪”越斗越是心惊,枪法已渐趋滞涩,但觉压力潮水般涌来,他们已是攻少守多。

激斗中忽听白衣少年低叱一声,犹如夏天的一记闷雷,何生辉的枪法莫名其妙地一滞,然后便被白衣少年一掌打飞了出去。谈无后乘虚而入,长枪疾进,直刺白衣少年咽喉。当真是急如闪电,难以招架。白衣少年眼现异光,俊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谈无后,谈无后就象腊月里被人推进了冰窟,全身都麻木了,然后连人带枪被踢了出去。何、谈二人一去,枪阵破绽大露,已是不攻而破。白衣少年一个腾跃,鬼魅般到了顾飞雄的面前,顾飞雄大惊之下弃枪出拳,力图自保,但白衣少年手法委实太快,他只觉胸口一麻,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钟万重心神俱丧,因为自出道以来,“四神枪”还没有如此一败涂地过。他心知凭自己的武功,绝非白衣少年的对手,当下将金枪垂了下来,眼睛一闭,意思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停下身来,不再出手。

此时楼上还稀稀疏疏站着十余名游客,他们个个喜笑颜开,使劲鼓掌。那对小夫妻更是感恩戴德,称颂不已。

白衣少年喝道:“看在‘枪王’和徐老太太面子上,今日小作惩戒。以后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们为非作歹,我一定取你们的性命!”

说完他经自来到了李无为面前,含笑道:“在下班门弄斧,让兄台见笑了。”

李无为奇道:“此话怎讲?”

白衣少年道:“兄台胸怀绝技,隐忍不发,在下强自出头,逞一已之能,这点微行末技,真是贻笑大方了。”

李无为忙道:“兄台掌法如此精妙,在下是自愧弗如。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等掌法,在下真是大开眼界啊。”

白衣少年喜形于色道:“兄台过奖了。上官达能得兄台如此夸奖,心实惶恐啊!”

他想了想,道:“适才在大街上,我便欲与兄台结交,奈何人多声杂,不得其便。现在既然有缘再会,何不找个清静之所痛饮一番,以诉衷肠?”

李无为欣然道:“如此甚好。其实我一见兄台便有不舍之心,实是有缘人啊!”

忽听黄鹤楼下有人急急道:“老二,钟、何、顾、谈四位兄台可在?今日遇到了硬点子,栽了跟斗啦,快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白衣少年眉头一皱,道:“徐英、刀红青到了,我也懒得再与他们照面,咱们还是先走为是。这里的锦香楼颇有名气,咱们上那儿去。”

***

锦香楼地处城北,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日日车水马龙,顾客盈门,生意极好。来这儿的不是达官显贵,绅士名流,就是财主阔少,武林大豪,上锦香楼,一定意义上就是有身份的标志。所以有些人喜欢往这儿奔,倒不全为贪图享乐,而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不凡。

不过锦香楼也确实是个让人迷恋的地方。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如同宫殿一般。而这里掌勺的大师傅,据说是从皇宫里重金聘来的,珍馐美味,推陈出新,让人百吃不厌;丝竹弹唱,轻歌曼舞,还有美女相伴。这里简直象天堂一般。当然,它只是富人的天堂,穷人是休想跨进锦香楼门槛一步的。

李无为、燕自怜和那白衣少年上官达进了锦香楼。上官达出手甚是豪阔,一甩手就是一锭金子,令老板笑逐颜开,连忙让伙计殷勤招待。三人找了处雅座,刚一坐下,茶水点心便端了上来,少刻,美酒佳肴也流水价送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香气扑鼻。

李无为道:“上官公子何必如此破费?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如此盛情殷殷,我们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上官达笑道:“虽然是萍水相逢,我们却是一见投缘啊!相交何必论长短,只要知心别无求。若是象徐氏兄弟,我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呢!”

燕自怜道:“你们两个讲过的话还未超过十句,怎么就知道彼此是有缘人呢?”

上官达一本正经地道:“小姐没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句话?我第一次看到这位兄台,便知道他虽然貌不惊人,却实是一了不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刻意掩饰,但那种不凡的气势还是在举止神态间流露出来。而那些喜欢炫耀自己的人,必定是不堪大用之材。”

他看了眼李无为和燕自怜,道:“在下还没请教二位姓名呢,尚望赐告。”

李无为道:“在下李无为,本为飘泊天下之人,不足挂齿。这位燕自怜燕姑娘来自京师。我们机缘凑巧,结伴而行,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上官兄这般高手,实乃三生有幸。”

上官达道:“高手是万万称不上的,有机会还要请李兄赐教呢!”

他瞟了眼燕自怜,道:“燕小姐国色天香,当可与西子、王嫱媲美,李兄得此红颜知已,真是羡煞天下人啰!”

李无为道:“上官兄俊秀儒雅,武艺超群,多少美女丽姝梦中相思,望穿秋水,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红粉佳人?”

上官达摇头道:“天下美女虽多,但入我眼者实少,如燕小姐这般佳丽,天底下恐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言语微微一顿,随即意气风发起来:“如今天下不宁,外寇虎视,内奸当道,国将不国。民间饿殍塞道,哀鸿遍野,百姓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辈男儿,逢此乱世,正应挺身而出,济世救人。这是个呼唤英雄的时代,也是造就英雄的时代。至于儿女私情,只有暂搁一边了。”

李无为击掌道:“上官兄所言甚是,好男儿一身本领不一定非要卖给帝王家,在江湖上行走照样能扶危济困、造福于人。大丈夫不追名逐利,不儿女情长,但为天下太平,粉身碎骨也无惧。”

李无为和上官达双拳一握,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燕自怜的情绪受他们感染,也变得激动起来。男儿的那些豪言壮语女儿家虽然吐不出口,但胸中的一腔热血是相同的。所以古往今来才会涌现出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这般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天下兴亡,又岂止单单是男儿们的事?望着身旁两名激情澎湃的奇男子,她真想高歌一曲。

李无为道:“如今魔教‘九重天’为害江湖,作恶多端,我辈就当齐心协力,共同铲除这股恶势力,否则江湖上恐怕永无宁日了。”

上官达似乎愣了一下,疑惑地道:“你把‘九重天’称作魔教?它真让人切齿痛恨吗?”

李无为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也愣了一下,道:“上官兄一定是很少在江湖上行走,不了解‘九重天’的所作所为,只要你看得多了,就会了解它的昭昭恶迹了。其实‘九重天’并不只让一些人痛恨,而是天神共怒,人人得而诛之。”

上官达摇了摇头,面露不信,神色颇为古怪。

李无为不知道他态度何以如此,怔怔地看着他,便不再往下讲了。

忽听屏风后有人恨恨道:“师哥,今天实在是太窝囊了。算盘刘不知去向不说,连自然盟一个小卒都没有逮到。咱们‘小联盟’算是栽到姥姥家了。”

“师弟,你可知道引着我们大绕圈子,白走这么多冤枉路的是何许人?”语声甚是嘶哑,仿佛喉咙已有三四天未沾水。

上官达忽然道:“是天外山庄的弟子南征和北战。”

李无为点了点头。

两人此时都不愿讲话,便听那屏风后的二人继续讲下去。

“那人一身青衣,形同鬼魅,谁知道他是谁?”那人怒气冲冲,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正在向大人抗辩。

“师弟,你这就孤闻寡陋了,居然连江湖上如雷灌耳的‘影子先生’竹青衫都对面不识,你是怎么在江湖上混的?我劝你别瞎折腾,你却犟得象头骡,现在把腿都跑断了,怨谁?”

“嘿,原来是竹青衫,栽在他手里没话讲。不过,师哥,你也早提醒我一下,害得我白跑这么多冤枉咱。”那人埋怨道。

“你还怨我,我当时提醒过你,你的耳朵生在粪桶上了,就知道逞能,一点都听不进去。我怕你吃亏,才陪着你受累,真是好心没好报。”咕咚咕咚数声,一大杯酒已经下了肚。

“师哥,咱们败给竹青衫,那是败亦欣然,可堂堂洛阳刀家的大公子、‘小联盟’的首脑人物刀红青,却连一个矮胖子都收拾不了,那才叫丢人现眼呢!还有徐英,让竹篙张打得鼻青脸肿,真是贻笑世人。比起他们,我们多跑了点路,又算得了什么?”

“竹青衫行走江湖,很少杀生,所以我也并不阻拦你去追他,硬点子就让刀红青和徐英去碰好了。说实话,刀红青这小子自命‘小联盟’老大,我南征早就看不顺眼了,这次就让他吃点苦头。师弟,你可别小看那矮胖子,他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江南杨氏的大公子、自然盟的二当家,江湖人称‘狐狸先生’,他就是杨大眼。”

“师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江南杨氏又如何,难道就能凌驾于天外山庄之上?以师父的绝世棍法,杨林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师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杨林泉武功倒还罢了,但他的奇门营造之术端得是独步天下,你未曾亲眼目睹,所以就算讲给你听你也不信。十余年前,我亲眼看到师父和‘刀神’被他困在阵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脱险。师父和‘刀神’是何等的能耐,连他们都奈何不了杨林泉,我们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三道四呢?”

“英雄老子脓包儿,杨林泉即使厉害,可杨大眼也不见得青出于蓝,他也不过和刀红青打个平手嘛。”

“刀红青人虽然狂妄自大,但确实使得一手好刀法,不愧为‘刀神’之后。换了别人,跟刀红青交手三招,准保已把脑袋丢了。可杨大眼却攻防有序,应付自如,刀红青的精妙刀法竟丝毫奈何不了他,而且他满身的暗器,防不胜防,刀红青没有被射成刺猬,也够难为他了。不过他也确实够狼狈的。‘小联盟’成立至今,你见过他丢过如此大的脸吗?我怕他事后怪我不加援手,怀恨在心,所以才和你一起去追竹青衫。现下让他们斗个鱼死网破,咱们在这儿享受美酒佳肴,岂不美哉?哈哈……”

“师哥果然见地不凡,我北战以后可得学着点。听说洛阳刀家双刀合璧,威力无穷,看来刀红青若能请动他姊姊,必能降服杨大眼、竹青衫等人……”

“笑话!人家堂堂洛阳刀家的千金,会到江湖上来打打杀杀,趟这混水?再说自然盟人多势众,高手如云,除了杨大眼、竹青衫,棘手的人物多的是,连师父师娘奉若上宾的‘医圣’郁金香,都是自然盟中人呢!最可怕的还是他们的老大,威名远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的面,所以他就算在我们身旁,我们也不知道,这亏可要吃大了。不过听人讲,他经常和一名绝色女子在一起,我们就能预先留点神了,遇见他,我们最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师弟,以后少提‘小联盟’,若是师父知道我们在外结党聚伙,惹事生非,非大大生气不可。师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瞧他很少发火,可当真发起火来,咱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师兄,这几年我们已是很少能见到师父的面了,单单一个师娘,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以咱们师兄弟的身手,总不能老死在天外山庄,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建功立业才对!”

“你这话倒也不假,但师父对我们有养育再造之恩,我们总不能忘本。唉,一年也难得见上师父几回面,而且他的气色也不太好,我心里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接下去便是一阵沉默。

***

上官达看着李无为,忽然道:“你是自然盟老大?”

李无为吃了一惊,但见他猜着了,便没有再否认,他点了点头。

上官达脸色似乎变了变,微微叹了口气。

李无为有些奇怪,但见他颇有苦衷,便没有开口相询。他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所以来,可心里确确实实已把他当作朋友了。

***

屏风后一片沉寂,看来南征、北战已经走了,多半是和刀红青、徐氏兄弟等人会合去了。

上官达道:“近来‘小联盟’在江湖上颇有些声名,李兄可知否?”

李无为笑道:“那是富家弟子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惹事生非罢了。‘刀神’和徐老太太极偏袒子孙,‘棍祖’又不晓得弟子在外兴风作浪,所以他们无所忌惮,到处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他们还结交了许多臭味相投的独脚大盗、采花淫贼等下三流人物,‘小联盟’实是一藏污纳垢的渊薮啊!”

上官达道:“这些我本来不信,但黄鹤楼上那一幕又不容我不信。刀红青、南征、北战都与我有过数面之缘,没想到他们会堕落至此,好生令人叹息。”

李无为道:“魔教为害江湖,正义之士惨遭毒手,邪恶之徒则逍遥自在,今日之江湖,已是黑白颠倒,是非难辨。群魔乱舞,正是猖獗之时。不过越是这种时候,一个人的面目就越能显露出来,忠耶奸耶,善耶恶耶,终能看个水落石出。上官兄或许认为刀红青等人俱有可取之处,但他们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啊!”

上官达脸色有些灰暗,喃喃道:“我久在家中,只知练武,竟不知世事变化如此之快。风云际会,龙虎争雄,我若连好坏都分不清,岂不枉读圣贤书,也愧对母亲的谆谆教诲?”

他忽然抬起头,道:“李兄可愿到天外山庄一游?”

李无为大吃一惊,道:“天外山庄?”

上官达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武林四大山庄之一‘幽冥棍祖’隐居之所——天外山庄!”

李无为道:“天外山庄名声虽响,但却很少有人能去得,上官兄难道知道它的所在?”

上官达道:“我不仅知道天外山庄的所在,而且还知道有一个人也要上天外山庄去拜会‘棍祖’,而且图谋不轨……”

李无为紧问一句:“他是谁?”

上官达缓缓道:“‘商王’商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