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樊州，燥热骚动，官道上稀稀疏疏几个行人，潦潦草草随意走动，一匹驿马扬尘而来，刮倒一个行人，旋风般远去。行人吞了一口土，骂骂咧咧站起，拍身上尘土，身后又三匹健马如风扫来，马上一人长鞭一卷，将那倒霉的家伙凌空扬弃，三马风驰电掣而过。

路边凉茶铺刚好钻出一土布褐衣汉子，手拎半侧铡刀，见一个人影黑压压下来，也不抬头，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人影的衣带，那倒霉的家伙晃晃悠悠站住了，两眼翻白。

“二伯，我进城了。”汉子将铡刀往腰上一插，头也不回。

茶铺老板颤颤栗栗出来，拎了一点东西，老眼昏花，没看清旁边站着个人，老手一扳，将那行人挪到一边，道：“这点吃的给你爹送去。”

汉子已经走出几步，回头道：“不用了，二伯，自己留着吧。”

茶铺老板看着汉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又看到一片阴影，不耐烦地顺手一推，将阴影扳到一边。

午后的街道空无一人，两旁店铺的伙计有的倚着门框打盹，有的无聊地拍打苍蝇。汉子拐过巷道，来到居民区，见一座府第高墙深瓦，张灯结彩，转到后院，拍了拍小门，良久，一个慵懒的老仆惺忪着睡眼开了门，道：“你来了。”延进门去。

汉子“蒽”了一声，自顾到马厩旁，抽出铡刀，铡起草来。老仆也不管，踩着睡步往门房赶，边走边道：“前庭那个大石水缸，老爷说，要挪个位置，劈完柴，你过去帮忙。”

汉子又“蒽”了一声，老者已经走进门房，哐裆一声掩了门。

沈府，樊州最有权势的地方，知府衙门有权，但也只能排第二，因为知府衙门没有沈府有钱。沈老爷三天后迎娶对街的豆腐西施，作为第十三房小妾，新任知府吴广德已经送上大大的贺礼，表示一定准时出席。沈老爷沟壑纵横的老脸重新焕发了青春，亲自指挥下人布置厅堂。

汉子劈完最后一块柴，抹了一把汗，铡刀往腰间一插，轻车熟路地穿过院门，路过柴房时，隐约听到有女子啜泣，顿脚，闪过一丝犹疑，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来到前庭，看到四个壮丁正哼哧哼哧抬大水缸，水缸却纹丝不动。

管家正扯着他那几缕油光可鉴的山羊胡，一眼瞥见汉子，堆上笑，招呼道：“大傻来了，正好。”然后脸一寒，对那四个家丁道：“没用的东西，让开！”猫腰上来，道：“看你的了。”

汉子摞起袖子，估摸了石缸方圆和重量，蹲下身，两手箍住缸壁，山羊胡慌不迭后退，汉子已然将石缸稳稳抱起。“那儿那儿。”山羊胡指着院东大槐树。

“沈福，老头允了没？”汉子放下石缸的时候，厅堂口传来一个惺忪的声音，午觉刚醒的样子。转头看到一张纵欲过度的老脸，苍白而沟壑纵横，在阳光下散发着霉气。

山羊胡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在台阶前立定，恭恭敬敬道：“回老爷，老头还晕着呢。”

沈老爷眉头一皱，道：“不中用的奴才，用水泼醒他，继续打！”

汉子偏头看院角，果然有一衣衫褴褛的老头，浑身血渍，蜷缩成一团。一个家丁拎了一桶水，扑头盖脸浇下去，老头一个激灵，睁开浑浊老眼，却是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正在此时，门房小厮小跑进来，道：“老爷，有人送贺礼。”

沈老爷想也不想，挥挥手道：“还不快请！”

门口进来三个风尘仆仆之人，当中一容貌俊俏小公子手捧锦盒，左首一个黄脸瘦高个年轻人，右首一个身材魁梧大汉。

沈老爷冥思苦想，想不出哪里见过这三人，道：“三位是？”

小公子一脸笑意，道：“我兄弟三人路过贵地，欣逢老爷大喜，特来随喜，小小意思，还请笑纳。”声音婉转动听，将锦盒递将上来。

“既如此，沈福，收了，三位，厅上请。”沈老爷见怪不怪。

“诶，”小公子道，“不急，沈老爷难道不想看看礼物？”

沈老爷满腹狐疑盯着眼前三人，三角眼示意一下，山羊胡打开锦盒，脸色一难，将锦盒呈到跟前，锦盒里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良心”。

小公子对沈老爷脸上阴晴不定充满兴趣，饶有兴致地盯着。

山羊胡悄悄溜到一边，对旁边一个家丁使眼色，那家丁匆匆离去。沈老爷将纸条好好放回锦盒，道：“拿下！”不露声色，数十名家丁护院已将三人团团围住。

小公子笑道：“沈老爷，看来你对我们兄弟三人的礼物不是很满意，哦，知道了，沈老爷您缺心少肺，少了送一付猪肺，自然不开心啦！”

沈老爷气得脸色发青，山羊胡赶紧道：“还不快拿下！”

一个护院去抓小公子的肩膀，后面伸过一只大手，轻轻一拧，那护院瘫软在地上，抱着肩肘龇牙咧嘴。“反了！”一个领头的吆喝一声，众人张牙舞爪围上，小公子翩然退到一边，那大汉东一爪西一拍，家丁护院应声而倒，转瞬间满满一院，痛苦唉涕。

山羊胡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东张西望，寻找救兵。沈老爷这时反倒镇静下来，道：“三位大侠，如果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知会一声，不必这么辛苦。”他料定这三人没有伤他之意，江湖人清贫，困顿于盘缠，和气生财。

“好，痛快。”小公子鼓掌笑道：“沈老爷这么爽快，我们再忸怩倒显得小气，这样，我兄弟三人需要这个数。”小公子伸出拇指和小指。

“八百？”小公子摇摇头。

“八千？”小公子又摇摇头。

“八万！”沈老爷失声叫了出来，小公子点点头。

沈老爷再奸猾，再老谋深算，也不得不心疼这个数目，道：“三位需要这么多？”

“我们不需要，贵地的百姓需要，八万两买一颗良心，不是很划算？”小公子媚笑道。

沈老爷沉思片刻，挥挥手，山羊胡犹疑着不走，沈老爷怒道：“还不准备大侠要的东西，没用的奴才！”

山羊胡慌不迭跑，路上绊了一交，差点摔倒。

黄脸年轻人一直盯着墙角蜷缩着的老头，这时道：“那老头和他的女儿我们也要了，介不介意？”

魁梧大汉铜铃般大眼一瞪，沈老爷忙道：“不介意不介意。”对边上一小厮道：“去，把严姑娘请出来。”

片刻，一高挑姑娘出来，一路小跑，发丝凌乱，见到墙角老头，“爹！”撕心裂肺一声喊，冲过去扑在老头身上，呜咽着，“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小公子收好银票，递给黄脸青年，自己上去扶住那姑娘，黄脸青年揣好银票，跟着魁梧大汉走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姑娘肤若凝脂，容颜俏丽，虽然粗布衣裳，却也掩不住婀娜身材，且有多处破损，露出藕节般白嫩手臂。

小公子重重咳嗽一声，黄脸青年脸一红，忙蹲下身扶起老头，魁梧大汉接住，背在肩上。

“多谢沈老爷仗义相助，告辞！”小公子笑道，扶着抽抽噎噎的姑娘离去。

魁梧大汉背着满身血渍湿漉漉的老头跟在后面，黄脸青年在一边扶着。

沈老爷脸色收敛，沟壑纵横的脸沟沟渠渠更深，三角眼射出怨毒，望着三个不速之客带走八万两白花花的银票和一个处心积虑得手的美娇娘，心如蚁噬，手腕一抖，衣袖下露出精致的金属盒子，内装八支劲弩。

他懂得，什么时候出手才能事半功倍，没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做。

八支弩箭离匣，八道闪电，罩向三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