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难逆天
作者:宋思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126

天戈双足落到实地,忽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身形,松开左手,将西羽放下地来。

西羽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足,觉得后背某处有点黏乎乎的不太舒服,扭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血!哪来这么多血?”转头看见天戈整个左胳膊红红的一片,惊道:“大哥你受伤了?”

天戈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缓缓蹲坐到地上,用短刀拉开伤处的肌肉,取出箭头,顺手割下一片衣襟,迅快地将伤口包扎好,随即闭上了双眼。

西羽担忧地在一旁看着,只见他脸上黑气翻翻滚滚,又浓又密,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浅淡下来,他睁开眼睛,吐出一口长气,说道:“好了,咱们赶紧离开这里!”拉着他往森林深处行去。

西羽轻声道:“博原将军还没出来,我们等一等他好么?”

天戈脚步不停,答道:“敌人随时可能追上来,我身上的封印却没有完全解除,咱们现在是自身难保,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处所躲起来。只好盼望他吉人天相,能够平平安安的回到自己人那里去。推想起来,他们的目标是我,应该不会太过难为他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小羽,刚才所有的箭矢,全都瞄准了你站立的地方,若非那位博原将军拦住中队长,使他没能及时发出命令,咱俩早就浑身插满箭矢,变成两只刺猬了。对于将军的活命之恩,你要好好记在心里。”

西羽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刚才形势的凶险,说道:“为什么他们只瞄准我?莫非,那个家伙已经知道咱俩其实是一伙,先前我曾经欺骗了他,作为报复,所以……”

“这一点倒不见得。”天戈摇头否定,沉吟一阵之后说道,“那位中队长虑事周详,反应灵敏而有决断,实在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才,当时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战术啊!要知道,弓箭的威胁和伤害,对你来说远远比我要厉害得多。现在想来,当时那家伙多半觉得情况有异,又对咱俩的关系心存疑惑,因此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好在他没料到我能召回冰魄短刀,后面的许多布置,全都落到了空处。”

西羽点头道:“我会记得的,这个狡猾可恨的坏家伙……可是,你的胳膊真的不要紧么?它流了好多的血。”

“呵呵,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说到这里,天戈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随即止步立定。

西羽吃了一惊,赶紧伸手去扶他,说道:“还说不碍事呢!咱们在这里歇一歇再走吧。”

天戈脸色发白,却不肯坐下,一面颤颤巍巍地迈步,嘴里说道:“不,敌人随时会赶到,这时候怎么能够停下来……我,刚才,想是流血过多,稍稍有一些头晕而已……”话音未落,他高大魁梧的身子,竟然朝西羽的小小身躯倾了过去。

西羽拼命想要扶住他,只是他人小力弱,却哪里扶持得住?眼看两人就要跌成一团,旁边大树后面闪出一人,抢步上前,伸手去扶天戈。

突然,那人觉得眼前一花,两手也扶了个空,他眨了眨眼睛,面前那个摇摇欲堕的身影竟然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脖颈一凉,一件冰冷的利刃袭了过来,来势奇快,根本来不及抵挡闪避。他骇叫一声:“自己人!”随即闭上了双眼。

利刃及时停在颈旁,侵肤的寒气使他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全身汗毛根根直竖。耳边,天戈的声音冷冷说道:“是么?那你刚才为何不立即出来相见,却一直躲在旁边,遥遥跟着我们?”

西羽这时也已看清来人,记得当初自己被困在树上时,他和东离望最先过来,连忙说道:“他是这几天都跟我在一起的东离武士,自己人!喂,你名叫木清是不是?”后面的话是向那个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的不速之客发问。

木清睁开双眼,连连点头,惊魂未定的道:“在下奉望先生之命,在这附近接应两位。你们的行动真快,我以为不用帮忙的了,因此躲在旁边没有出来。”

西羽从昨天傍晚以来,对东离望一直颇为不满,听了木清的说话之后,心想原来他居然还关心着自己,恶感稍减,问道:“望先生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木清答道:“望先生另有要事,暂时不能过来。有请两位移驾到敝军驻地稍候,先生事毕之后,自然会立即过来跟你们相见。”

天戈收回架在木清脖子上的冰魄短刀,说道:“不必了。多谢望先生盛情,我们另有要事,就在这里分手吧。在下有一则好消息,请转告望先生:你们冒险到林子里来,真正想要接应的人,现在已经安全脱险,估计再过三两天就能抵达这里了。”

木清心中一喜,说道:“真的?不知这个消息从哪里得来?”

“此事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他们一行五人,其中有一个总是喜欢将自己当作男孩子的小姑娘,是不是?”天戈想到那个小姑娘大大咧咧的一番举动言语,不禁微微一笑。

“不错。请问先生在哪里见到他们?”

“千月峡谷。”

木清朝他行了个礼,说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多谢相告,我这就回去转告望先生。两位小心,一路走好!”他转过身子,迅快地消失在林木之间.

飓风过后的帝国军营,几乎见不到一座完整竖立的帐篷,各类各样的东西乱七八糟洒满地上。

中队长立在营门附近,身旁是一队披挂整齐、整装待发的战士,此外还有十多名士兵,手忙脚乱地收拾散在地上的各类物品。在他面前,探子们你来我往,将搜索逃犯的进程及时向他汇报。

“报!五号分队传来消息,发现逃犯踪迹,正在往森林东北方向逃窜。他们已经跟了下去。”

众人精神一振。中队长正待挥手发令,让身旁主力队伍出发进行追击,又一名探子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

“报!二号、三号分队发现踪迹,目标分别往东面、南面逃去。”

中队长眉头微皱,已经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了下来。

一会儿功夫,派出去搜索的六支小分队,竟然有五支发现了逃犯的踪迹,并且方向各不相同。

中队长看着身旁的四个小队长,说道:“依你们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中队长事实上的副手、第一小队队长黄岩清了清喉咙,当仁不让的道:“显然,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不让我们追到目标。这件事情本身不难分辨。这里人迹罕至,除了那些东离人,应该再没有旁人;再联系先前那个东离王国三王子的异常举动……”

刚说到这里,又有新消息传来:“六号分队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份子,已经确定是东离王国的武士。”

中队长点点头,看着身边的四名小队长,说道:“这个伎俩也太拙劣!都说那个东离望最富智谋,是东离王国的第一智囊,原来只是徒有虚名。我看我们也不必再去追索逃犯,只须赶到那些东离人的营帐里,多半就能找到目标。”

第六小队队长伊蒙不解地说道:“可是既然众口相传,都说东离望最富智谋,而且看他这两日的表现,也的确算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了。他又怎会做出这样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伎俩?”

第四小队队长雷特笑道:“你这个问题最好是当面向他询问,定然再清楚不过的。”

第十一小队队长埃罗哼了一声说道:“雷特你又在说笑!这种事情纵使当面询问,他也必定不肯承认,这是显而易见的。”

恰恰这时,又有人赶来通报:“东离望先生求见。”众人对望一眼,心想事情怎会就有那么巧的?

东离望一身戎服,披挂整齐,斯文中带着几分英气,一脸从容地走近。双方见礼毕,他看了看狼籍的四周,以及披挂整齐的整队战士,说道:“贵军就要启程出发了么?幸好在下来得及时。这里有一个问题,要向中队长请教。不会耽误你们太久时间的。”

中队长见到他脸上的神色,眼珠一转,说道:“望先生来得正好。末将这里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望先生给予解答。”

东离望微笑道:“客随主便,中队长先请。”

中队长也不客气,告罪一声,说道:“先前敝军军营里走脱了一名囚犯,末将派人前去追拿,刚刚得到消息说,追踪的人被你属下武士从旁干扰,已经将他们引入岐途。不知可有此事?”

东离望点点头,答道:“不错,确有此事。”

一旁五人脸脸相觑,浑未料想到东离望竟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一口承认。半晌,中队长干笑一声,说道:“先生好歹给一个解释,末将也好跟敝军上下有所交代。”

东离望正容说道:“望某正为此事而来。先前,敝国三王子说要独自前来拜访中队长,望某阻拦不住,只好在附近等候接应,正看见了相当精彩的囚犯脱逃实况。请问中队长,这名囚犯并非孤身一人逃走的吧,敝国三王子好端端地前来拜访阁下,最后为何跟凶犯一起走了?”

听到这个问题,中队长和一众部下再次脸脸相觑,心中大呼:“糟糕,糟糕,怎么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

要知道,中队长放任他国王子跟囚犯单独在一个帐篷,结果竟然出了意外。这件事传了出去,无论最初是何原因,都很难交代得过去;况且这个王子还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中队长呆了半晌,这才说道:“呃,这件事……埃罗,我记得曾经有过严令,今晚任何人不得出入营房,当时你负责防守,三王子是怎样进来的呢?”后半部份的问话是以相当严厉的口吻对埃罗说的。

中队长既然转移包袱,第十一小队队长埃罗自然有样学样,大声招呼道:“苏比,当时你负责把守营门,过来说一下情况吧。”苏比正是当时把门的分队长,幸亏先前没有派他出去追踪逃犯。

苏比听到上司呼叫自己名字,心中不禁一跳。在纪律严明的帝国军队中,像他这样最最底层的小军官,平日里只是负责命令的上传下达,笼络住自己手底下几号人,大家一起卖命罢了。虽然他当了这么多年兵,在中队长面前说话的机会根本没有几次,何况眼前的形势如此明瞭,中队长摆明了是想找个替罪羔羊。

苏比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他的一生有两怕,一怕别人软语哀求,二怕在上司面前说话,也许正因为这个,尽管他接连担任了好几年的分队长,功劳立了不少,却一直没能升上去。

“这个……我……当时……三王子……三王子说跟中……中队长有约……我……这才派人通禀……让他到……到营门旁边小……小帐篷等候……”心情紧张下,他的说话更加结结巴巴的不成句子。

“哼哼,你竟敢违反军令,私自将三王子放了进来,应当重罚不饶!”中队长嘴里冷哼着说道。

苏比全身一颤,早就软成一团的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顿时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为自己争辩道:“可是……三……三王子……不比别的……别的人……”

“此事回头交由军法处再论!”中队长不耐烦地说,“你且说一说,先前三王子进来之后,究竟在哪里歇息等待?”

“是……”苏比缓缓抬起头,目光迟疑地环顾四周。刚才天戈召唤来的飓风,早已将整个军营刮得面目全非。

见到他目光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中队长便指着前面一处地方问道:“是在这里么?”

“呃……”苏比还没最终确认那个地方,中队长已经扭过头,看着身旁的四名小队长道:“大家可还记得,那里最初都有什么?”

“啊,哎哟!当时关押那名囚犯的帐篷,似乎就在附近呢。”心领神会的雷特抢着道。

“是啊!”“不错。”另外三名小队长会过意来,不甘落后,也连连点头,随声附和道。

苏比犹如五雷轰顶,顿时目瞪口呆。

中队长点点头,感叹地对东离望说道:“真是不幸,由于敝下属任务执行不到位,公然违反军令,将三王子安置在这个相当危险的地方,给了凶犯乘虚而入的机会!这件事我随后一定好好处理,给贵国一个交待。”

苏比还想替自己辩解一回,抬起头来正要张口,中队长抢先下命令道:“来人,将他拉下去好好看管,随后处置。”

雷特与埃罗抢步上前,及时制止了苏比的辩护。

东离望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这幕闹剧,这时淡淡地说道:“不必了。事已至此,追究这些又有何用?在下此次前来,只是想跟中队长协商,希望中队长暂时不要参与到追拿逃犯的事情来。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情,望某比贵军任何一人都要急迫得多,不过此时不宜追得过紧,并且更加不适合由你们来追。望某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希望中队长能够理解。”

“可是,这个逃犯对我们来说相当重要,决计不能够让他就这样逃掉了。”中队长语气无力地说。

“对这件事的处理最好以我军为主,待救出三王子后,你们再想怎样,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了!”东离望口气坚决地回答。

中队长心中明白,继续纠缠这个对自己不利的论题,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跟东离望又讨价还价的商谈了一阵之后,微笑着说道:“好吧,此事就照先生的意思办好了。”

前后不过半个小时,东离望便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满载而归——失陷在帝国军队中的两名下属,此时也跟在身后,一起回归部队。

只是,先前陪西羽一同出来的博原青将军是躺着回去的。他再也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紧紧闭上,永远不会再自己睁开。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中队长假惺惺地叹息说,“当时狂风大作,营帐中乱成一团,人人自顾不暇。推想起来,他一定是为了保护三王子,跟凶恶的逃犯英勇搏斗,最后壮烈殉职,三王子也……”.

一抔新土,人鬼殊途。

马革裹尸,草草而已,征战之际,战士的葬礼简陋而粗犷,不过,送行场面的宏大庄严,则是别的任何人的葬礼难以比拟的。

战士们并没有太多哀痛。也许下一刻,就轮到别人来送自己;也许,到自己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能够得到这样的结局,已经是相当幸运的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永远被各类各样的烦恼事情困绕,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回忆和悲痛之中。

“博原将军肯定是被那个中队长杀害的!”当时跟随在东离望身边的一名战士忿忿然说道,“别的不说,只凭他一脸虚伪的笑容,还有随后的那番说话……他竟然随意地将下属当作替罪羔羊,一点都不肯承担任何失误和罪责……”

东离望点点头,脸色沉重地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应负全责。当时,本该多派几人跟过去接应……”

“先生不须太过自责。中队长既然如此虚伪狠毒,纵然再多去几人,结果恐怕……”

东离望主持完博原青的葬礼,转头看见先前派去作接应的木清正默默站在队伍末端,一脸肃穆。他跟博原青是平日里比较说得来话的朋友。

东离望朝他招招手,两人走到一旁。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三王子呢?”

“好教望先生欢喜。咱们三王子已经从峡谷之围中脱险,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够来到这里,跟大家见面了。”

东离望皱了皱眉,说道:“答非所问!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哪一个三王子。不过,你这个消息是哪里来的?可靠吗?”

“消息正是咱们这次全力救援的目标提供的。他说得有板有眼,应该不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有欺骗咱们的必要。”

“全力救援的目标!”听到这个词语,东离望沉下脸来,“那么,你是见到他们的了,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回来?”

木清苦笑一声,说道:“先生吩咐,末将怎敢不遵?可这件事情的前提,必须要他们肯跟我一起回来啊。先前,我为了跟踪他们,还险些小命不保呢。”

他将先前跟踪的惊险一幕添油加酱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末将见他们敌意很浓,而且他告诉我这个消息,也隐隐带有回报我们和此后各行其事互不干涉的意思。末将只好依从他们,返身回来将消息禀报先生。”

“哦,那你有没有将我先前的说话告诉他们呢?记得我曾经说过,倘若他们不肯回来,就说:‘森林并非久留之地,我们明天即将翻过忘归岭。’”

木清默然。隔了一阵之后,说道:“对不起。当时末将得知三王子的消息,喜出望外,一心只想快些回来告诉先生,因此……”

他见东离望的脸色越发沉暗,又道:“末将不明白,既然真正的三王子已经脱险,那么,咱们还抓着假的不放,究竟有何用处?敌人虽众,以他们的身手来说,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也不用咱们牵挂担忧。何况,博原将军为了他们……”

“你不必说了!”东离望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有这样想法的也不止你一个。真可惜!如果一件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弄错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将错就错,不肯将它改过来,争取将来比较好的结果呢?”

“先生的说话很有道理。不过,谁是真正的三王子,大家心里都相当清楚,不会弄错的。”木清一头雾水地答复说。

东离望轻轻叹了口气。世上的事情,倘若千千万万的人都认为它正确,那么,无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暂时它就是正确无误的;可是也许,对于很多事情,大家的看法全都颠倒错误了,否则,我们为什么时常感到痛苦和不足,却难以找到原因?又或者,人的一生当中,本来就应该存在这些痛苦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