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道人心
作者:宋思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956

自从昨天傍晚遇到总座并被迫追随以来,天戈也不止一次想到与统领等人难以避免的尴尬的再次会面,却没有料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在总座面前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离开山顶后,他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他跟统领还有什么旧情可叙?又用什么身份再见呢?唉,总座就是总座,跟他在一起不过短短一天,天戈已经不止一次挑战心理上能够承受的极限了。看来“情”之一字,正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和破绽。

倘若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情感,将永远没有资格成为总座的对手!

天戈缓缓调整呼吸,一面回想着挺秀峰上的清风明月,逐渐冷静下来。他又回到了昨天晚上那种似喜似悲、却既不喜也不悲的状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目前的境况,思索解决的办法。

他远远看见了那片树林,也看见了林子里对他的到来面红耳赤的统领和他身旁诸人。看来,感到突然和难以接受的不仅仅自己一个呢!至少,从这一点来说,总座是公平的,无论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还是自己这个身份尴尬不清不楚的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对待。

呵呵,如此说来,无论是作总座的称职部下,还是他的有力对手,都得炼就一张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超级厚脸皮,心理承受能力少一点都不行!

天戈突然觉得这件事很是有趣。这样的情况下,谁的脸皮越厚,头脑越冷静,就越能够占据主动,使形势朝着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发展。

很多时候,对于一些不合常情匪夷所思的事情,人们往往首先从感情上否定它的存在;即使迫不得已下去做,也认为把握不大,行动之前千思万想,瞻前顾后,越想越觉得难办,越想越觉得成功的机率太低,最终结果往往是将计划胎死腹中。好比这件事情,若非恶魔一般的总座在后面逼迫,天戈自己绝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当然他也不会发现,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办。

关键仍在总座的那几句说话。

想到总座,天戈不禁想到,以这个恶魔的精明厉害,在他突如其来祭出这招的时候,心中是否已经料想到自己将会采取的对策了呢?也许,眼前即将上演的一切,都正是他所期待的结局。当然,更加可能的是,他希望通过这件事情告诉自己说,那个一直极力想要逃避的命运,其实并不像感觉中那样可怕和难以接受!

唉,这个强大得令人心中沮丧的对手,他的缺点和破绽究竟在哪里呢?

抵达树林边缘,天戈停住了脚步。没有任何原因,他这样做纯粹是一种武者的直觉。

还在很远的地方,他的心之眼就已经察觉,林中诸人对他抱持着敌视的态度,随着他的临近,这种敌意越来越浓,形势渐渐一触即发,可以说,再不止住脚步,一场争斗又将爆发。

目前情况下,这种形式的争斗还是尽量避免才好。

这里将要发生的,应该只是一场特别的战斗,一场纯粹精神上的战斗,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倘若运用得当,最终效果也许远比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拼斗厮杀要好得多。跟随总座一天以来,天戈对这种特别的作战方式领悟最多。

他的脸上露出阳光一般的灿烂笑容,眼睛扫过正朝自己虎视眈眈的众人,最后望向统领,慢吞吞的说道:“统领别来无恙……”

这句话表面是在问候统领,其实是针对他身边的人:一方面提醒他们注意身份,收敛自己的行为,这里有统领在,并没有他们表现的地方;顺便再让他们回忆三天前的激战,惦量一下自己有限的能耐,充分考虑一时冲动之后的结果。

果然,听到“别来无恙”几字,林中诸人情绪一阵波动,战意锐减。

天戈心中微微一笑,看来还需要再加一把火,于是继续道:“……在下奉总座之命,特意前来问候诸位。”果然,听到“总座”二字,林中诸人脸色更加变了变,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气势顿时馁了。

周围密布的浓浓战云立时烟消云散。

天戈心里突然有些痛恨起来,这一刻,自己竟然像极了那个恶魔一般的怪物!

统领跟随总座日久,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见势不妙,连忙哈哈一笑,说道:“多谢总座关怀,我等尽皆安好无恙!尚未恭喜倚风,此番得到总座赏识,今后前程无可限量!既然大家都已经是一家人,何不进林子里来坐坐,好好叙谈一番?”

统领出手果然不凡!饶是天戈早有心理准备,听闻这番说话,脸上也禁不住一阵通红,那种不喜不怒的旁观者心态顿时消失不见。前几天两人见面时,天戈曾有“倚风已死”之语,表明自己绝不投降的心意,现在统领又用他的本名来称呼,表面上是老朋友叙旧,其实挖苦讽刺之意更要多得多;再加上那个特意加重加长的“一家人”助阵,更具有无坚不摧的巨大威力。

天戈毕竟身居山林久了,平素多习征战厮杀之事,对这种勾心斗角的场面实在少有经历,闻言大感吃不消,而且这件事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一处痛脚,无计可施。只好收摄心神,端正了脸色,淡淡说道:“多谢统领!我还是在林子外面的好,这样大家都自在一些。我还有事要办,只是暂时路过。林子外面海阔天空,一直以来我也呆得习惯了。统领既然安好无恙,待会儿可否帮一个忙,将‘狼牙’盗贼彻底铲除?”

听到这样一番说话,统领不禁脸上失色。他刚才一番挖苦讽刺,一方面固然是见势不妙连忙还击,更多的只是发泄心中妒忌和失落之情。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按照多年来的经验,总座的决定就是事情最后的结局,无论他心中愿意与否,已经铸定的结局绝不可能更改;多年的宦海沉浮,他对这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局面也见得多了,这件事虽然来得突然令人难堪,只消静下心来细想,其实也正在情理之中。对于总座的神通广大豁达大度,他甚至极感佩服,所以在讽刺挖苦之余,也有几分邀请的诚意。

统领为官多年,又如何听不出,天戈的说话表面上是婉转拒绝了他的邀请,并暗讽统领口不对心,对他含有敌意,其实更像在说,他并不乐意统领这样的生活,也不会争抢他的饭碗地盘。

以统领对天戈为人的了解,心中也隐隐猜测过或许会得到类似的答复,而今亲耳听到,仍然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危险不可思议。天戈这样做,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一时间,统领极后悔刚才的那番说话。他镇定了一下,也正色答道:“铲除盗贼,正是我等不远千里而来的份内之事!”接着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此事涉及生死存亡,关系重大,还请慎重考虑,周密策划为是。”

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统领虽然做的这一行,真可算是一个厚道人,对于天戈这个数年前的嚣张下属,数日前的生死对头,而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竟然婉言规劝起来,确有几分故人之情。这样做对他并无好处。

包括统领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当年他施展手段蒙骗得来的不少得力手下,有许多都是被他的诚意打动,终于死心踏地跟随于他的。

斩杀盗贼又是什么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了?天戈听在耳中,顿时也明白了统领的言外之意,他没有料想到统领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一怔。一直以来,他都将统领看作假仁假义、面善心黑的伪君子,现在看来,这种看法只是仅从自身经历出发而产生的偏见枉见。对于世道人心这本大书,他还读得远远不够啊!

统领见他默然无语,接着又道:“这回有幸再见倚风,风采远胜当年!那种难敌难挡的锋锐与勇武气概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刚劲之中还带着柔韧,风雨之后却更见精神,不必刻意作势,令人自然一见心折。你的人生道路还比较长,应该好好规划打算一番,或许真的能够令这个世界有所改变呢!”

这几句劝解的话更是露骨。“刚劲之中带着柔韧,风雨之后更见精神”之语,是劝他采取柔顺退让的自保之道。几天前,天戈见到统领的时候,曾说“这个世界并没有改变什么,改变的只是我们”,现在统领将这两句话略作更改,回赠给他,劝他暂且忍耐,等候机会。

统领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居然对天戈说出这样一番劝解的话。只是心中突然觉得不吐不快,就冲口而出了,事后思想,竟也不觉得后悔。为官多年,如此完完全全舍已为人的好事情,在此之前他还未曾做过。

天戈低头思索一阵,抬起头来,端端正正向统领行了一礼,说道:“多谢统领指点提醒,你的心意我明白,这件事我也反复慎重考虑过了。不过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不可不做、或者不得不做的无可奈何之事!今晚月亮初升之时,还请统领带人启程,赶到一处地方埋伏等候,将逃窜到这里的‘狼牙’盗贼尽数消灭,最好一个不留!届时我会找人为你们带路。”

说罢,他又向统领行了一礼,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径自离去.

暮色越来越浓。太阳已经落山,谷内的黄昏比起峡谷外面更加昏暗得多。白天浓厚的雾气逐渐稀薄,由于光线减少,谷内景致仍旧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总座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山顶,瞧着眼下朦朦胧胧的千月峡谷,背影融进了暮色中。

“出来吧!”总座忽然开口说。

靠近山顶的一块巨大岩石后面,顿时现出一个人来。他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出头,乍看上去,跟天戈颇为相似,也有一张俊秀的脸庞,高大雄健的威武体型,不过却少了天戈特有的开朗英挺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半垂着头,两眼朝下瞧着地面,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轻手轻脚来到总座身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青翼下属灵豹队昭云见过总座。”

总座也不转身,待他行礼完毕直起身子,又道:“说吧!”

昭云略微抬头,看了看总座似乎一直未曾挪动过分毫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却从身后取出一物,说道:“附近都是阴湿沼泽之地,没有什么物产。属下转了几个山头,这才猎到一只山鸡,特意拿来献给总座享用。”

总座淡淡的道:“我在多年之前,早已不用这类食物,你拿回去自用罢。”

顿了一顿,总座又道:“凡事以任务为先。我让你们在半山树林中休整,你却偷偷出去行猎!敌人正在附近。万一被对方发现行踪,就会打草惊蛇,给任务增加变数!”

昭云一怔,心想不知道总座平日所用,究竟是什么特别的食物,这事倒要好好打听;又想凭我的本事,怎可能被那些三脚猫的盗贼发现!不过他既不追问,也不辩解,恭敬答道:“是!总座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嘴里这么说,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又静静站立良久。暮色更浓了,甚至连昭云的背影,也一齐融入了周围的背景中。

总座终于又开口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

昭云应道:“是!”

又迟疑一阵,说道:“属下有一件极紧要的机密之事,要细细禀报总座。”

“机密之事?你直接告诉统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可是,这件机密之事却跟统领有些关连,事情又很紧急。属下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只好悄悄前来禀报总座,请总座定夺!”

总座蓦然转过身来。

他一直背对昭云,现在转过身来,却不见什么转身的动作,也不闻周围有丝毫风声,似乎刚才他就是这样面对着昭云。

总座精光闪烁的双眼冷冷地打量昭云,他连忙低头,两眼望着地面,一声不出。半晌,总座冷冰冰地说道:“讲!”

昭云忙道:“是这样的。刚才,倚风先生来到我们暂驻休整的小树林,跟统领见了一面。他无视总座对他的青睐与抬举,语带双关地说了一些谋逆反叛的言辞,统领听了出来,好言劝了他一阵……”他将刚才天戈与统领的对话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

总座静静听罢,说道:“哼!不自量力,我就知道是这样。”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跟统领有什么关连?”

“论理,这样的叛逆大事,统领应当早早禀报总座才对。可是他在倚风离去很久之后,只是怔怔地发呆,又不住长吁短叹,并不采取应有的行动。属下知道统领为人一向仁慈,又很念旧,一时之间恐怕难以释怀。可是此事如此紧急,倘若他一直这样,拖延的时间太久,只怕会令这次叛逃成功,耽误总座的大事,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属下左思右想,万般不得已下,只好冒昧前来,替统领将此事详细禀报总座面前。”

“如此说来,你竟然十分顾全你的上司,处处替他考虑周详!”

昭云左膝着地,向总座行了个武士的最高礼仪,说道:“属下在此郑重立誓,终身效忠总座和统领,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总座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天戈将轻便皮甲披挂在刚刚穿上的军服外面,顿时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威风凛凛的帝国军人。他活动一下手足,略微皱了皱眉,衣甲似乎小了些,有点紧绷绷的不太舒服。

韩骁身上脸上的泥泞汗水已经整理干净,这时站立一旁,两眼放光地细细打量他,见状抱歉地说:“唉,这已经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大号的军服了,尚请将就一下!倘若这里不是忘归森林……”

天戈点头表示明白,说道:“刀呢!”

韩骁连忙取过身旁一柄特大的佩刀,双手托了过去。

天戈伸手接过。入手时微微一沉,此刀的份量竟然不轻。他拔刀出鞘,挥舞了几下,觉得还算趁手,伸手轻抚刀身,点了点头,微笑道:“这刀想必也是你们特意找来的了?”

韩骁点点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说道:“我们费了半天的口舌,才说服灵豹队那个五大三粗的大家伙,将他手里的佩刀换了过来。他还说,这是因为使用的人是您,才同意更换,倘是别的什么人,再求多少遍也不管用的!”

他顿了一顿,赞叹道:“说实话,您可真是天生的军人!这只是一套极普通的军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已经大大不同……不,这种感觉简直万中无一!我看您只需手持佩刀在前面一站,那些该死的狼牙盗贼们就会凶焰尽失,乖乖投降……”

天戈不禁失笑,说道:“想让狼牙盗贼们凶焰尽失,乖乖投降,仅凭这把佩刀是不够的,最好换成一柄长大的大砍刀,或者战锤之类在手里挥舞着,再骑上一匹神骏无比的高头大马,摆出一副传说中英雄重生、战神转世的模样……”

他只是随口说笑,孰料韩骁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紧接着说:“那样当然更加理想,可惜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些合适的东西,这个古怪的地方也不能跑马……现在也挺不赖,这样的一柄佩刀,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使用,足以在一定程度内镇慑敌手了!”

天戈听到他最后一句说话,不禁心中一动,朝他细细打量了几眼,点头赞道:“韩队长真能明白我的心意!可是你们又怎知道,这样的一柄佩刀我也能够挥舞得动呢?万一不成的话……”

韩骁想也不想地说:“万一不成的话,更换一把又有何妨!不过我却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能够与……嘿,总座,一同出入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也只见到过您一个!先前,葛雷那胆大幸运的小子回来一说,我就知道,比这还沉的佩刀对您来说也应该不成问题。您别忘了我做的是哪一行,这点观察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

听到总座之名,天戈脸上笑容微敛,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轻声叹息道:“目前看来,这世上配得上与总座一同出入的人应该还是有的,然而绝不是我!对我来说,总座仍旧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只能仰头观看,并激励自己拼命追赶罢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这次与总座一道前来这里,原因并不像你们心中所想的那样。事实是,我与统领他们前几天在森林里碰巧遇上,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阴差阳错起了冲突,最后败给总座,不得不跟着他一道前来罢了。”

韩骁先前在树林里,耳闻目睹天戈与统领等人一番微妙的言辞和举动,之后悄悄向统领身旁诸人旁敲侧击,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此时再听天戈一说,心中似乎略微明白,却又生出了更多的疑问。他不解地说:“以我看来,败给……总座并不是什么耻辱之事,相反,还证明你已经具备了作他对手的资格。看得出来,总座对你信任有加,十分看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你对他又是如此佩服,而且你也清楚同他之间的差距,为什么……”

天戈心中苦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说话,道:“多谢韩队长瞧得起!这件事我反复仔细思量过了。先前我跟统领也曾说过,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不可不做、或者不得不做的无可奈何之事,也许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韩骁不以为然地说:“这世上或者的确有很多无可奈何之事,不过我们对于它们,也并非完全无能为力。没有人能够完全强迫别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曾听人说,事在人为。只要初衷不改,锲而不舍,即使暂时形势不利,最终也会等来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云开见月明,好美的词语!多谢韩队长,我会好好考虑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启程出征吧。还请韩队长安排人手,将统领他们带到先前已经布置好了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