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力量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没有更强大的意志去驾驭，最终必然导致毁灭和自我毁灭。”

这是每个即将接受龙族改造的人类必须首先记住的一句话，是筛选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标准。

高等龙族几乎达到了生物进化的顶峰。同化、控制和自我改造能力使得他们适应环境、改造环境的能力几乎没有极限。这差不多是生物进化的终极目标。

但是这种能力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风险。

事实上，高等龙族的身体是由至少三种不同生物构成的：首先是人类的细胞，这些细胞是构成整个身体的基础，没有它们就无法完成基本的生理机能，也不会具有智慧；其次是变异真菌，它们是龙族改造自身和改造其他生物的媒介，也是高等龙族体内唯一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最后是双向逆转录病毒，它生活在变异真菌的体内，是改造基因的工具，也是高等龙族特殊能力的来源，高等龙族与低等龙族的区别就在于体内有没有这种病毒。

三种生物细胞的共生关系赋予了高等龙族特殊的能力，但它们只见并不完全是和睦共处的。任何生命都具有扩张生存空间的本能，所以三种细胞会不断地企图吞并其他两种细胞，扩大自身的份额。一个高等龙族必须时刻维持它们之间的平衡。

一旦失去控制，真菌的“侵蚀”能力就会被启动，首先遭到侵蚀的就是自身的人类细胞。接着真菌菌丝通过身体的接触直接侵入其他生物的身体，迅速吸取养分、分裂、蔓延，直到将所有能够接触的有机物全部分解、吸收。

这些真菌就像一个火种，一旦蔓延开来就很难再控制——至少以继承自人类的精神力量是无法控制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侵蚀能力会一直持续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解，就连龙族自身的人类细胞也会被彻底吸收转化为真菌的养分。最终真菌将施放出携带有双向转录病毒的孢子，然后重复地球上曾经发生的一切：产生新的物种、扩张、杀戮、吞噬、同化、毁灭、被瘟疫毁灭、再融合，直到属于这个世界的龙族产生。

这也就是“毁灭与自我毁灭”的含义。

要保持身体的平衡需要依靠精神力量，而精神力量却又源自身体机能的稳定，因此一旦其中一个发生紊乱，结果就是全面崩溃。

高等龙族的身体机能确实非常强大，但同时却又是非常脆弱的。麻烦就出在他们能够自由改造身体的能力上。

能够自由改造身体，就意味着可以自由调节身体的任何机能，包括最基本的呼吸、循环、新陈代谢以及内分泌等生命维持系统。

对于一般的生物，这些系统的工作是全自动的，是与生俱来的。当我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会自动地分泌肾上腺素，血管收缩、心跳和呼吸加快，神经反应变得更加敏锐，肌肉充血准备收缩。我们不必刻意控制心跳、调节呼吸或提高身体的兴奋度，内分泌系统会根据神经信号自动判断并作出调节。我们也无法刻意控制或调节这些功能——除非使用药品。

这些反应模式是在几十亿年的过程中不断修正、完善而来的，它们就像计算机的操作系统，可以保证我们的身体能够及时作出正确的反应，保证我们的生存。但是它也有很大的弱点，那就是程序无法改变，当环境发生改变时有可能犯错。

比如羚羊之类的草食动物往往用提高神经系统敏感度的方法提高警觉性。这种方法使得它们能够随时对肉食动物的突然袭击作出躲避，但也使得它们很容易在人类运输它们的时候被活活吓死。因为它们的心脏承受不了这种高出正常强度几十倍的负荷。这种时候常常需要用镇静剂让它们平静下来。

高等龙族可以调节这些本能，而且可以像设计计算机程序一样自由设计身体的反应模式。这种能力保证了龙族在改变身体结构后能够迅速确定最适合的操作系统，使得他们能够在任何环境下生存。

但是新的操作系统没有经过实践检验过，很多错误是不可能凭想象预测的。一旦操作系统出了错误，对计算机来说是死机，对生物来说就是死亡。

当我们的情绪过于激烈，有可能伤害到自身的时候，某些腺体就会释放出一些松弛剂暂时封闭这种感觉。因此在战场上很多重伤员能够坚持战斗，而战斗一结束立刻就失去行动能力。至于受强烈刺激而晕倒更是常见的情况。

但是这种松弛剂的效果和毒品对人体的作用是完全相同的。因此往往具有麻醉和迷幻效果，经常给人飘飘欲仙的畅快感。

追求快感是所有生物生存的主要动力，龙族也不例外。

一般的生物没有控制腺体的能力，当神经系统对这种松弛剂适应了之后快感就会自然消退。但是龙族可以控制腺体不断分泌这种松弛剂，为了让它延续就必须提高剂量，然后很快又适应，然后再提高剂量，最终导致神经系统的崩溃。

这种恶性循环实际上和毒瘾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效果更加显著。因此激烈的情绪对高等龙族来说就等于是烈性毒品。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所有的高等龙族都必须保持内心的绝对平静。他们只需要绝对的理性，排斥任何感情的存在。

他们外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有情绪反应，但这些都仅仅只是一种假相。他的内心永远是波平如镜的。

在这个方面，高等龙族很接近古代修道者“心如止水”的要求。

但是任何事物都会有弱点，心灵也一样。

当年人类与龙族的最终战役中大量使用过核弹，因此地球上几乎布满了核辐射。兰迪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受到这种辐射的沾染，因此兰迪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早衰症。

这种病的主要症状就是身体瘦弱、发育迟缓甚至停滞以及早衰。患者的身体通常在十二岁之前就停止了发育，然后就开始迅速衰老，最迟在二十岁前后就会死去。因为早衰症的根源在DNA链被核辐射破坏，所以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治疗，唯一的方法就是变成高等龙族，从根本上改造自身的染色体。

十二到二十岁这八年时间正是人类最重要的时期，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理都将在这段时间最终定型。而这一时期正是早衰症的症状最明显的时期。

当同龄人进入青春期，正是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时候，兰迪的身体却停留在儿童期，并且不断受到各种老年病的折磨和随时可能死亡的威胁。他也许还来不及变成真正的男人或女人就会死去。

一边是快速衰老的身体带来各种千奇百怪的并发症，另一方面还要因为身体的不同而受到同龄人的歧视甚至欺凌，它对患者身体和心理造成伤害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人想要保持正常的人格已经是个奇迹，更不要说要达到高等龙族那种极度苛刻的挑选要求。

除了兰迪的母亲，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能够成功。

但是兰迪成功了。

无论是病痛、嘲讽还是欺凌，兰迪都默默地承受，然后强迫自己坦然面对一切。甚至把这些磨难当作锤炼心灵的工具，一点一点地在心的外表结成一层厚厚的坚冰，把一切痛苦和伤痕都深深地冻结在心底。

唯一能够融化这层坚冰的只有兰迪的母亲。

事实上，在那些日子里，在那种重压下，死亡对兰迪来说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只有母亲是兰迪唯一的支柱和依靠，是兰迪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兰迪最终成功了。

他是以同龄人中最好成绩被龙族挑选上的。无论是科学知识还是心理稳定性，他都名列前茅。十年时间凝结的冰层掩盖了一切波动，无论外界如何狂风骤雨都无法搅动她的心海。

但是，谁也不知道，在她冰封的心海深处，在厚厚的冰层之下，那滚滚暗流依旧汹涌澎湃。

成为龙族之后的四十年间，这暗流一直没有机会突破冰层。即使是十年前母亲去世的消息也仅仅在冰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兰迪甚至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底冰封了。

因为一场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对兰迪来说就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新的世界，新的家庭，新的人生，所有人都只看到现在优秀完美的他，没有人认识那个丑陋畸形的他。之前那些痛苦的记忆似乎都已经和兰迪没有了关系，他也尽量不去回忆。

在这种情况下，法尔特家温馨而轻松的家庭气氛渐渐软化了兰迪心里的冰层，让她在不经意间开始流露出一些理性之外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艾米丽在兰迪心中和母亲的形象已经有些重叠了，因此当兰迪在幻境中看见母亲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承认那是幻象，心上的坚冰终于融化了一个缝隙。而当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再次袭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那冰层的保护，积压了几十年的暗流立刻变成了滔天洪水。

处于过量激素作用下的兰迪已经无法分辨人，只要发觉有人接近她就会立刻发动攻击。先是星光和月影，后是格妮雅，然后是黑武士，兰迪完全是按照生存本能而攻击。虽然看似强大，但实际上真菌正在快速地吞噬着她体内的细胞。

这时的兰迪心里充满了复仇和毁灭的畅快，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直到另一股精神力量的侵入。

经过严格挑选接受龙族强殖的人原本就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处于激素刺激下更是极度强化，而这股力量竟然能够顺利侵入，显然非同寻常。但是兰迪现在完全不会想到这些，只知道有人接近，立刻集中全部精神力量压过去。

那力量似乎并没有多么强大，但却极为强韧。刚一接触，兰迪的精神力量就带着毁灭的力量碾压过去，意欲一举将它碾为齑粉。但是它却向蛇一样缠了上来，将兰迪的精神紧紧束缚住。

兰迪的愤怒和毁灭情绪立刻沿着这股力量宣泄过去，但是对方好像一个无底洞一般，居然将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部吸收，完全没有受到同化和影响。它甚至将兰迪的记忆也一股脑复制了过去。接着，海啸一般的力量反扑过来，立刻将兰迪的神经塞得满满地，什么都无法感觉，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有一种声音在耳边萦绕：“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

妈妈？

是我吗？

谁在叫我妈妈？

我是妈妈？

妈妈？

妈妈……

好亲切的名字……

我记得的，记得妈妈，记得童年的一切。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妈妈永远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妈妈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我也不会的！

绝对不会！

※※※

一阵战栗如同电流一般传遍每根神经，仿佛忽然从深海冲上云霄，那庞大的精神力量突然和兰迪自身的精神力量融汇起来，如同海啸一般冲洗着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压抑和痛苦瞬间烟消云散，四散的精神瞬间凝聚起来，感觉重新变得清晰，理智重新回到兰迪身上。

冰层已经消融，心海再次平静，那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已经和兰迪自身的精神水乳交融，再也无法分开了。

简单的一声呼唤却唤醒了潜藏在兰迪心灵深处的记忆。

亲情、责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东西，但它却驱散了所有的彷徨和困惑，给心灵带来了几乎无限的承受能力。

几十年来压在心头的包袱，依然存在，但却不再无法容忍。

兰迪感到心头一阵轻松，菌丝纷纷收拢，如同百川归海般沿着骨刺缩回兰迪体内。骨刺也迅速缩短钝化，重新变回铠甲的鳞片。铠甲顺着兰迪的皮肤折叠起来，露出了她原本的相貌。

兰迪长出一口气，摆脱了那些黑武士站了起来。其中有几个黑武士已经变成了干尸，一落地便碎裂成一地粉末，只留下空空的铠甲。

一个小小的身躯从黑武士的铠甲上滚落到地上。

兰迪心中一惊：“莉莉丝？”连忙将她抱起来，迟疑道，“难道……刚才是你？”

莉莉丝勉强睁开红宝石般的眼睛，但随即便虚弱地闭上了。

巨龙和精灵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极少天生不受心灵魔法影响的种族，而且他们同时也是天生能够使用心灵魔法的生物。

精灵的心理没有人类那么复杂。他们一个人就可以自给自足，因此也没有财产和金钱的概念，没有权力和欲望的驱使，只有对自然之神的崇拜。他们的心灵就像水晶一样纯净而通明，在坚定的同时也显得非常固执，因此他们虽然不能对心灵魔法免疫，却不会被它所迷惑。对自然的崇拜赐予了精灵两种特殊的心灵魔法——沟通和真实之眼。

在走入大厅的时候温蒂看见的事物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她却能够立刻作出正确判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巨龙对心灵魔法的免疫却是另一个原因。事实上巨龙完全不会看到幻象，因为他们拥有超出一般想象的强大精神力。如果对象是成年巨龙，即使最强的心灵魔法也仅仅能够激起少许涟漪，令他的心情略微有些不快罢了。反过来，如果巨龙将这种精神力量释放出来，就会对周围的生物造成巨大的影响，甚至完全剥夺它们的思考能力。这种效果就是著名的“龙威”。

形象地说，如果将心灵魔法比作雨水，那么精灵的心灵就像水鸟的羽毛一样滴水不进，而巨龙的心灵就像大海一样浩瀚，再大的风雨也只能在表面兴风作浪，永远无法影响深海的洋流。

即使是幼年的巨龙，其精神力量也不容小看。因此莉莉丝才能够不受兰迪精神压力的影响，将她从极度混乱的精神状态中唤醒。

但是精神力量并不能阻止实体的菌丝对身体的侵蚀。在莉莉丝通过菌丝和兰迪建立联系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受到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莉莉丝体内大部分体液和内脏都被菌丝分解吸取了，如果兰迪苏醒得再晚几秒，也许她就和那些黑武士一样变成干尸了。

“刚刚是你叫我么？”兰迪的眼眶有些湿润，轻轻抚摸着莉莉丝的鳞片柔声道，“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无数菌丝从兰迪的手臂钻出来，迅速蔓延到莉莉丝身上，将她包裹在白色的茧里。这次菌丝不再是侵蚀和吸取，而是将兰迪体内的细胞直接用来修补莉莉丝的身体。

兰迪现在这么做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

她身体里几乎一半的人类细胞都在真菌的侵蚀作用下死亡了。虽然菌丝带着从黑武士体内吸收的物质和能量回到了她体内，但要把这些物质和能量转化为自身的细胞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的兰迪等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更不用说再损失自身细胞修补别人的身体了。

但是兰迪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做的话莉莉丝马上就会死亡。

兰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拼命地去救她。照理说一个低等龙族的死亡对高等龙族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有时高等龙族在受伤时会将低等龙族吸收用来修补自身。但是兰迪发觉自己很难将莉莉丝看作一个普通的低等龙族。

也许是因为母亲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影响，也许仅仅是因为莉莉丝刚才叫过自己一声“妈妈”吧？

不一会儿莉莉丝就撕破茧壳钻了出来，沿着兰迪的手臂爬到她肩头，亲昵地舔着她的苍白冰冷的脸颊。

兰迪实际上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依旧强打精神露出一丝笑容，温柔地摸摸莉莉丝的脑袋，而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