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恶的游戏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980

还有两位同学的名字我极少提到过,那就是禹奎和欧洁。当我把同班的兄弟姐妹一一数落过来的时候,也该毕业了。

个头高高的禹奎,看外表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正人君子,浓眉大眼,耳垂面方,不卑不亢。他是个优秀学生,学生会会员。从成绩表上看,他是和竺太宇、方流日、金蒂、史钟茹他们齐驱并驾的上等人才。他最具备先生学者的风度。而在这层表象背后,他其实是一个心胸狭窄、迂腐老癖的儒生。他专好古书古字,爱听古筝古琴,时常拜访一些深居简出的老学究,理论许多高深莫测的哲学……不须多说,他这人跟我差别太大,没有共同语言。他城府颇深而讲礼貌,自尊心重而要体面,我对此嗤之以鼻。同样,安瑟儿常有惊人的表现,亦不引起此公的介意。

欧洁则是一位女孩,体格矫健,轻捷如燕。在符号大学的体育史上,女士名谱的某页上,已经记录了她的芳名。在平时,它也不失恬静淑涓的本人性格。与她人相比,欧洁更显得清爽、纯洁。

禹奎跟欧洁的关系,是一般的同学还是朋友、恋人?这很难说定。在临近毕业的最后岁月里,每个人都过的如火如荼,只有他们俩还保持着清静与平和,相处得默契而友好——

我用凉水冲洗了头发,擦一擦,全都蓬起来,然后伏在桌面上玩一种由我自己发明的汉字游戏。这游戏深不可测,能把地二次世界大战的全过程用汉字演现出来。不过,要精力十分集中才行,并且每玩一次对大脑都是不轻的消耗。

一连好几天,我连饭都顾不上吃,觉也不肯睡,拿着纸和笔在桌子上玩这种游戏。就在着几天里,我留神到禹奎和欧洁之间有一些微妙的情节。说来也奇怪,我本是集中精力玩游戏的,为什么同时对他们的言谈和行动洞察得那么仔细?他们轻轻地说过的话,我记得轻轻楚楚。

这种游戏我玩过多次,每次玩到希特勒攻打莫斯科时,就攻不动了,只好按照历史史实结束游戏。这一次我生了气,发狠一定要攻破莫斯科,终于攻下来了,俘虏了斯大林,结果混乱不堪,我的思维混乱了,记忆力紊乱,判断力失调,灵感丧失,再玩下去就滋味难受了,只好停下笔来,不玩了。

这时候,我反而对禹奎和欧洁之间的微妙关系洞察得比他们本人还清晰。我把写满了汉字的一大堆纸揉成团,准备扔掉的时候,欧洁侧目看了一下禹奎,发现禹奎已经拿眼睛向她凝望多时了。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低下头干活。有趣也!其他人竟然谁也没有察觉这些微小的奥妙。我诡秘地笑了,心里升起一团黑色的雾霭——

我改变了生活方式,坚持早睡早起,养足精神,梳洗打扮,穿的干干净净,按照钟点神采奕奕地上课去,有意无意地跟欧洁打个招呼,开两句玩笑。

我知道欧洁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踢毽子。这也恰恰是我的绝活,我踢毽子的功夫,在同学们中间是一流的。我特意买来一只漂亮的羽毛毽,约几位同学在空闲的时候一块儿踢起来,有说有笑,非常热闹。

欧洁果然经不住诱惑,高兴地跑过来参加这个游戏。她踢毽子的本领真不错,踢到精彩的时候,大家为她叫起好来。

就这样,我们愉快地踢了一次又一次,欧洁终于对我清湛的脚技赞不绝口。

而回到宿舍里,有禹奎在的时候,我就对众人大声谈论欧洁,故意夹杂一些难听的话,大家拍手大笑。我偷偷看禹奎,他忍着怒走了。只要我想激怒他,那么话儿多的是,他有苦说不出,因为他和欧洁之间相处暧昧,还没有理由阻止我说她的坏话。

我唱道:“欧洁的大腿,白呀……”立刻有几位兄弟随着唱下去:“白、白、白、白——白呀!”

我再唱:“欧洁的肚皮,软哪……”他们再接下去:“软、软、软、软——软哪!”

我一边唱着,一边偷眼瞟禹奎,他装作找东西,装作若无其事,可是他的手在颤抖,翻来找去,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我不唱了。

这些随和着唱的,是低年级的学生,他们只知道瞎捧场凑热闹,哪晓得其中奥妙。他们叫起来:“安瑟唱下去!”显然他们觉得挺好玩。

“哎呀,欧洁对我那么好,我实在不忍心唱她了。”

他们哄笑起来。我看见禹奎不稳了,我曾见识过他暴怒的样子,实在了不得,所以为了避免他突然大发脾气,我见好就收,不惹他了。

而在白天,我们一起踢毽子的时候,我是文明礼貌的。跟女孩子们一起游戏,我是个大外行,所以只管踢好毽子,少说废话,尽力踢得最好,这就足够了,用不着花言巧语装腔作势,就可以博得欧洁惊奇的目光和赞叹的笑声。

于是禹奎赶来了,也加入踢毽子的圈子。他干这行哪里行呢?苯得要命。我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他大概总想挡着我,每当毽子在我和欧洁之间飞起的时候,他便横出一条长腿来把毽子砸掉了,弄得怨声四起。每当踢到精彩的时候,他就闯到中间,如一堵大墙般给破坏掉了,令人扫兴。我发现欧洁不高兴了。当一个毽子飞到高处时,我和禹奎同时飞脚去接,他的皮鞋踢在我的脚踝上,疼得我大叫一声,抱着脚退到旁边去,不能再踢了。

好几个人来看我伤的重不重,禹奎却幸灾乐祸地笑了,他一定因为教训了我而不自觉地感到快慰。我瞟瞟他那得意的样子,虽然疼点,却在心里暗笑,他是个蠢瓜。欧洁走到禹奎面前:“你踢伤了人家,不快道歉,还笑!”

“碰下磕下算什么?接着踢嘛。”禹奎轻轻踢起毽子,弹给欧洁。

“我不踢了!”欧洁用手打掉了飞起来的羽毛毽,生气地走了。

嗷!就是这样,跟我预算的差不了多少——

我有一天没踢毽子,这一天,他们就踢不好,欧洁踢得也很懒。这可来了禹奎的买卖了,他上蹦下蹿地踢,撞了这个挤了那个,还把毽子踢进水桶里,弄得脏西西的。欧洁不住地冲他翻白眼,我看在眼里,暗笑在心里。

回去之后,我还是挑唆一班哥儿来唱歌,我唱一句,他们随一句。

“欧洁的乳房大呀!”——“大、大、大、大……大呀!”

“欧洁的屁股肥呀!”——“肥、肥、肥、肥……肥呀!”

“欧洁的毛毛黑呀!”——“黑、黑、黑、黑……黑呀!”

我看见禹奎快要气炸了,却还装做无动于衷。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齿的,想办法报复我。哼!试试看呀?

就是这样,一天过了又一天。白天,我和欧洁友好地玩,越玩越友好。晚上,我轻而易举就可以把禹奎气得脸发紫头发涨,让他失眠,让他乱了方寸——

欧洁也喜欢听音乐,在实习室里,禹奎借给她大录音机使用。他和她在闷了的时候,就放一些音乐听,有乏味的钢琴曲,烦人的通俗歌和萎靡的流行歌,还有男高音和女高音。肯定这些磁带是禹奎的。当我和欧洁接触多了的时候,就送给她杰克逊的专辑听,就用禹奎的大录音机放一放。快节奏强有力的旋律响起来,是《GOONGIRL》,一下子就把大家的热情激了起来,忍不住手舞足蹈。蓝克兴致大发,当即迈起了圆形的“太空步”,还有一种舞,叫“比例舞”,专门配合这首歌的,蓝克坚信由他跳起来,比起杰克逊来有过而无不及。果然大家叫了起来,站了起来,为他鼓掌助兴。舞到得意了,少不了出现几个性挑逗的动作,没有人感到意外,都兴高采烈着,其中欧洁“咯咯嘎嘎”地大笑起来了。

禹奎气坏了,那一曲还未终,他就给关上了,换上一曲……《胡笳十八拍》?这把蓝克干巴巴亮在了地面上。我冲他努努嘴,把《GOONGIRL》捡回来,笑回自己位子上。蓝克愣在了当地,拍拍脑门,拍拍屁股,悻悻地走了。大家都扫了兴,尤其欧洁最扫兴,我可乐坏了。

回来之后,我不再领着唱歌了,倒是那一帮小哥儿,他们自己唱起来,比我唱得更难听:

“欧洁的道道深啊!”——“深、深、深、深……深啊!”

“欧洁的血肉红啊!”——“红、红、红、红……红啊!”

他们本是想逗我的,其实并不知道欧洁是谁,却想不到晴天打了一个霹雳:

“滚蛋!王八羔子,都给我滚!”

原来是禹奎,他咆哮起来,冲着那些唱歌的孩儿们大声吼。

他们吃了一惊,愣愣地不知为何,虽然不大服气,但还是一个个都囔着走了。看他们走了,禹奎便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我从身边拿出一只洁白的大片羽毛的毽子,对艾摩说:“瞧,有位女士买了这只又大又白的毽子送给我,她说:‘你踢毽子踢得那么好,我真羡慕,可是你们大男孩子的怎么踢彩色的小毛毽呢?那是女孩子玩的呀,我有这个大白色的,才是男士们踢的,我舍不得踢呀,就送给你吧!’艾摩你看,这个毽子又干净又整齐,一定是刚买的。”

艾摩接过去:“嗯,还有清香的气味呢,恐怕不是让你踢的,而是让你留做纪念的,快毕业了嘛。”

忽然禹奎站了起来,问:“安瑟,你说,是谁送给你的?”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般地,他和我之间是很少达成和谐的:“你问这干哈?我保护秘密呢。”

“你说,是不是欧洁?”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看来,他似乎确认了是欧洁送的,于是顿了一顿,脸上呈献一种怪异的表情,猛然说起了令我心惊肉跳的话:“别以为你做的很好,别以为你不说就能保护了秘密,就能瞒过别人,你也担负了多少别扭的事,别以为装模做样就可以问心无愧,你老是说欧洁的坏话,就不怕别人说起阿雪……”

“什么!”我大叫一声把他的话斩断了。天哪,太惊人了,我完料不到他会捅着我的要害,在艾摩还没有反应,禹奎还来不及说下去的时候,我大叫起来:“我当然大模大样,当然问心无愧!虽说谁都担负着别扭事,可我不象某些人似的,低三下四,哈巴啪嚓一样的委屈求人,奴颜婢膝,撇了人格喂动物!就算我的日子也糟了不顺心,也、也用不着犯神经,神经西西!心胸狭隘!胸怀私利、浅薄!”

我这一通急如炮火的话吐出来,完全没有考虑,只是想快速刹住禹奎的话头,以免他把那些让我害怕的话说出来。谁知,这些话竟然伤中了他,他木然地坐了下去,再不说话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脸色瘟怒。其实,这只白色的大毽子是我自己买来的——

白天,我还是快乐地踢毽子,只要我在场,欧洁常常丢下手里的活儿来参加。她只要喊一声“安瑟快来踢”,我马上就会跳过去,这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的。在背后的,我和禹奎敌对起来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不良企图,又无法名状。有时竟然对欧洁发脾气,过后有赔礼又道歉。他的缺点和毛病都掩饰不住地显露出来了,一个畏葸做作的男人,欧洁对他的失望和反感越来越明显。

只有我和欧洁两个人踢的时候,踢起来才叫好,实力相当,各有造化。羽毛毽上飞下跳,前后左右,你来我往,如穿针引线一般只管飞得好看,而不会落到地上。欧洁穿着长裙,像只飞舞的蝴蝶。

禹奎又来了,站在旁边,抬着腿,伸了好几次,我们都没有传给他,原因很简单,毽子一到他脚上,就砸戏了。踢着踢着,禹奎忽然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了半空中的毽子,抡起胳膊,把毽子从窗户扔了出去。

我在心里暗叫一声:好!便撤身后退了,摇摇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刚坐下,就听见欧洁气愤地大叫起来:

“捡回来!你快去捡回来!”

“我不捡!”

“你!……你为什么扔了!”

“我就扔,我愿意扔!”

“你……”欧洁真气坏了,她冲上前,推着禹奎直倒退,“捡回来!你快去捡回来!”

“捡回来干什么?扔了就不踢了!我也不踢了!”

“什么不踢了!你看见人家踢得好,你嫉妒了,是不是!你看见人家怕你,就欺负人家是不是!”

“谁怕谁?谁欺负谁”

哇!棒极了,我想要得到的,就是看见他们大翻脸的时候!临近毕业的日子里,我一分一秒都像练狱似的难熬,却看见他们卿卿我我。禹奎偏偏又是与我相逆的冤头,欧洁那样清爽纯洁的好姑娘,岂能一时晕头被一个愚癖之人所蒙蔽。我要恶变他们,于是就采用了这么一条软计,果然成功,比预想的还好!

现在,他们两个已经吵闹起来了,越吵越凶,谁也劝不住,我劝了几句……像傻呀!眼看两个人火冒三丈要真的打一架了,忽然下课铃声响了,于是不欢而散。

我的阴谋得逞,倒是得逞了,不过生了一肚子气,因为他们在激烈吵闹的时候,用的那些字眼让我听了直冒火,我强奈着性子才没有发作出来。下课了,人们都吃饭去了,我自己坐了半天,等气消了,才出去吃饭。

这并不是条多么妙不可言的诡计,心胸稍微豁达一点的人,就不会上我的当。可是这条诡计由我对禹奎施来偏偏最中用。到此为止吧!我不必再关心了。

单雅为这件事做了调解,真服了她是个和平天使,有了她的话儿,就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让步了。下午,禹奎与欧洁言和了,又过来跟我笑,那不就是陪不是?我喏喏连声。转过脸来,我想,哼!这不过是表面的,禹奎对我仍然嫉恨,欧洁对他的厌烦已经明显。偏偏,不少的局外人士对此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又怎么样。

第二天,我开了自己的录音机,听“滚石”。也许米克-扎格的声音对禹奎来说是折磨,所以为了他,我把音量放的很低。

但他还是受不了,终于开口了:“安瑟,你把音乐关了。”

我没有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关了好不好?”

“不好。”

他走过来了,有些气鼓鼓地:“你戴上耳机听。”

“耳机没了。”

“那你就关了吧,我受不了,又不是我找你麻烦……”

“不关!”我着火了。他是在忍着气怒对我说话,那话气死人。

“你……”

“不关!”

僵持。

可是米克-扎格不管这一套,他仍唱他的歌,那种放肆的沙哑嗓音,简直就是对禹奎的谑,在这僵持的气氛中直搓起他的无名火。他一抬手,“啪”地关上了。

我腾地站了起来……禹奎比我又高又胖,可我根本不管这个,我的桌面上有锋利的木刻刀具,一下子就结束战斗!

还是众人,众人里面有欧洁,他们迅速地赶上来把这事解围了。

这件事使欧洁难过了好几天,她认为我们的冲突是因为她,她再也不踢毽子了。

我的怒气消了之后,想到的却是,禹奎与欧洁之间该绝缘了吧?爱怎样怎样去吧,我再也不理会他们的事了——

到毕业会餐的时候,兄弟姐妹围聚在一桌,情形感动人心。有人引导我与禹奎握手言好,我和他都无话可说,都伸出手来,紧握在一起,我开心地笑了,他也开心地笑了。

可是这仍然是表面的,我怎么肯与他握手言好!他怎么配得上与我平分秋色,一场较量以无输无赢而告散,我怎能甘心!禹奎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我的朋友!

我高兴地拉着禹奎的手,打开一瓶白酒,倒满两只杯子,一只自己拿着,一只递给禹奎:“禹奎,咱们不要空凭口舌,不要花言巧语,你和我要是决心做朋友,这杯酒就是见证……我们之间,千言万语都是废话了,心里清楚得很,是好是坏,就用这杯酒来见分晓!”

“安瑟,你知道,我酒量不行……不行啊!”

“我当然知道,酒量是没有大小的,全靠一颗心,你真够朋友,喝十杯也下地去,若没有诚意,当然一口也下不去,安瑟愿意和你干杯,你不喝,就把这杯酒摔碎在地上,安瑟保证没有半句怨言!”

这话说得狠了点,他既不肯喝,有不可摔,于是我把手里的杯子擎起来,准备摔在地上,被人压住了手腕。

“没人同意摔杯子,也好,那我们就把酒泼在地上算了!”我认准了这样,禹奎没有退路了,别人也无法劝开,眼看着他像喝刀子一样把一杯白酒咽下去。

谁让他喝酒的本领这么差,留给我一个惩罚他的缺口!他喝下去了,是因为来不及思考,一时没了对策,而根本不是做朋友的决心。一杯白酒对于我,是没啥要紧的,可是他,用了不到十秒钟就软成一团泥了。

他嘴里哼哼了什么?“我要出去走走。”好容易才听出是说这个,我大声笑着来搀他:“禹奎,我陪你去!”

我扶着他走到外面,他已经站立不稳了,嚷道:“我要……挡一挡(躺一躺)……快……帮我挡一挡,就……就在这儿……就……这儿……”接下去他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就扶他躺在地上,对着他的耳朵叫道:“躺着歇会儿吧!躺够了,我还来扶你!”说完,我站起来就走了,回头看看,他伸开四肢,仰面向天,是躺在过道上,人来人往的地方。

我们再出来的时候,他已倚在靠栏上,身边围了好多人。老师同学们都认识他,正在看着他,看他泪流涕下难过辛酸的样子。他的腮上,脖子上,衣服上,已满是呕吐的秽物,有人想扶他站起来,他十分顽强地拒绝着,嘴里咕哝着:“不用……不!谢……谢谢、不……让我挡一挡……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