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天堂时代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76

在天堂时代,白绒大鸟王应上帝之邀,做客不散的宴席上。在天堂里的餐桌上,有的是无上无上的美食,调动起每个人贪馋的欲望。白绒鸟虽然是例外,却同样被美味佳餚迷住了。

然而它没有手,拿不起筷子刀叉,也不能举杯而饮,乃是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用长长的嘴巴“叭叭……哒哒……”地乱啄,又快又响。满桌的饭食被它啄烂了,杯盘器儿也打碎了,还要跳上桌子,用两只大脚爪刨起来,左一蹬,右一刨,劈劈啪啪,饭桌也倒翻了,食物泼溅到人们的脸上和身上。人们愤怒地冲它大叫:

“这是个庞然的怪物!”

“这是个野蛮的客人!”

它不介意。因为美味的食物可入口,所以放开肚腹大胆地吃,只管好的吃下去,又挤又撞地抢食。吃得高兴了,还要把大翅膀扇一扇,嘹亮地吼唱几声,朝着人群一阵乱蹿,把人踢倒,直惹得怨声四起。

它又是个完全不讲礼貌的家伙,不讲卫生,随地大小便,丢鸟粪——

渐渐地,它也能对美味佳肴品出门道来。虽不如人们那么聪明,却也纳闷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不是土生土长的,是从哪儿弄来呢?它瞧见,全都是大厨师们弄来的。厨师从哪儿弄来呢?它忍不住的好奇心,跟随大厨师一道儿走去,要看看从哪儿弄饭来。

饭从园子里来。园子一分两半,一半植物园,另一半是动物园。植物园里种植了千畦万垄的蔬菜瓜果,动物园里饲养了万垄千圈的兽畜,食物都是人们从这里弄来的。厨人们来到植物园,用镰刀和大剪,咔嚓咔嚓裁下数不清的红花绿叶,拿回厨房里做饭去了。这些被裁割了的花和叶不用慌,用水浇灌一会儿,它们又慢慢地长出来,再长好了等下一次裁割。

在动物园里你看呀,厨人扛着斧头刀锯来宰割兽肉了!从狮子老虎狗熊大象它们的身上,砍下一条条大腿来,骨肉淋痕。锯一截象鼻,剁一个蟒头,血涌漉漉。劈下长鹿的脖颈,刳开鳄鱼的肚囊,敲破猿猴的脑壳,撕下珍禽的毛皮,抽出哺乳的骨髓,骟掉雄物的睾丸,掏走怀孕着的胎雏,勒下未熟的蛋……哀号声嗷嗷震耳,那挣扎惨不忍睹!不过妙也妙得很,园子里有兽医,抓了一把一把的药粉,堵住流血的窗口,揞擦涂抹止了血,再用大纱布包扎捆绑,就不要紧了。那被宰割过的兽畜们虽有哀鸣和抽搐,却过不了多久就痊愈了,再过不了多久,新的肢体又重新长出来,长好了再等下一次宰割。

哊唏!美味佳肴之所以好吃,原来是这样,之所以永远吃不完,原来是这样。

走在动物与植物的中间,和它们眼对眼地看见了,愔愔然,莫相知。被人砍掉了脑袋,再长出一个来,让人砍,这滋味不好受?繁躁的鸟叫声传来,它寻鸟声而去,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鸟笼。笼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鸟。忽然间,它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们——白绒鸟!它们一群群地也被装在这里了!啊!这……这不难明白,我的鸟儿们也被人饲养起来,成了供应餐桌的食品啦!

大鸟王跑到笼子跟前,白绒鸟们也拥挤过来,隔着网笼两厢厮见。“叽叽哩……叽叽哩……哩哩叽叽……”鸟儿们可怜地哀叫着,噙着泪水,它们的身上无一不伤痕累累,残缺不全,都在抖抖嗦嗦地打着寒噤。

这还了得!这怎么行!大鸟王一脚踏去,网笼破开了,鸟儿们跑出来,聚集在它身下。

又来了一个厨刀手,他执了一柄砍刀,来笼子这边打量,把鸟儿们吓得一阵尖叫躲藏到大鸟王的身后。厨刀手停住脚,抬头张望,哟!好大好俊的一个鸟呀,砍它哪儿最好吃?

他低头看中了大鸟王的两只脚爪,好不惊喜:“呀,多曾见过这样的大脚趾!”一面笑,一面抡起刀来往那脚爪上砍去——大鸟王抬起脚来,“扑”地一蹬,把厨刀手蹬了个四肢朝天,刀也甩掉了。再上去“扑”地啄一口,啄在他身上。厨刀手大声惊叫:“啊呀!不好啦!”翻身爬起来,大声叫喊着逃出了园子。大鸟王随后追赶。

追到厨房里,厨房里烟熏火燎,菜刀声响成一片,火光烧成一片,热气白茫茫一片,大小厨师们正忙成一片。当面的案板上,摆着一排排褪了毛皮的兽肉,定睛一看,正是它们的白绒鸟,已经被掏空了五脏,拆分了肢体,烫洗成白白光光的裸体肉了!大鸟王顿时勃然大怒,火冒三丈,“嗷呜”一声怪叫向厨师们冲了过去,一口叼翻一个,一脚踩倒两个,挥动翅膀,一连打倒好几个……厨师们大吃一惊,慌忙丢下手里的家什,夺门跳窗纷纷逃散。

大鸟王怒急急地追,厨师们惊慌慌地逃,过走廊,闯红灯,转朱阁,低倚户,上层楼,下水道,眼看着人们跑进了一栋楼房里,把门紧紧关上了。

大鸟王纵身一跳,跳上了楼顶,甩开两只大脚爪,哗哗地一阵猛刨,瓦片飞开了,房梁也断了,刨开了一个大窟窿。再刨开一些,就可以探下头去,把人揪出来!

房前房后围上来很多人,指着它,用大嗓门吆喝它。它正怒在头上,抖起羽毛冲着人们一阵发威!踏踏两只脚,就要向人们扑下去!忽然一声尖响,有个东西从人群里向它打过来,它瞪圆了眼睛正要躲闪,那个东西便正好打在它的头上,“咚”的一声,立刻是一种特殊的滋味,随后它便晕倒了,从楼顶上掉下来。

苏醒过来之后,大鸟王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大铁笼,是粗壮的栅栏。“用笼子把鸟们装起来”,是人们对付鸟类的第一种办法,这办法十分的有效。

醒来的大鸟王被笼子困住了,它想冲出去,便往栅栏上撞了起来,从缝隙、空格中使劲不停地钻起来。它完全不明白这笼子的道理,为什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不能冲出去?心急如焚地沿着栅栏跑,再跑、再跑、再撞出去……焉能撞出去?直把自己撞得嘴巴歪了,羽毛掉落了,脚腿蹭伤了,血丝渗出来,眼睛发了白。

笼子外面围观着聪明的人们,他们可以清楚地观赏一只大鸟的低能愚蠢,哈哈地大笑着,看它的热闹。

“瞧!这是美丽的大鸟王!”

“嘿,奇异的怪物哈!”

“呗哩……咛哩……啊哩……叫一声!”

“嘿嘿……”“嘻嘻……”“哈哈哈……”

呼叫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每一个盲目无用的动作都引发一阵刺耳的喧哗,它终于能够听得出来了,这些呼喊声和欢笑声是侮辱和嘲弄!斗气与威风被狠狠地挫掉了,它无力再冲撞了,放慢了挣扎。在人的面前,它失败了——

此时,酒疯子、诗狂人、歌舞者、美名人,把宴会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去了,轮回又反复,一席落下去,一席又升上……是啊,在天堂里就是有这一场永远不散的放肆本性的酒场,凡是与天堂有染的人,都会来这里做客,大饱了口福,大开了眼界。道理上说的是,上帝在天堂里宴请了所有的生命者,包括植物、动物和矿物、杂物,人类当然是其中一部分。可是,自从人类登上宴席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人类反客为主,垄断了宴席,把那些原理上平等的植物动物们排挤到后面的园子里去,把它们贬低为供人们下厨的菜肴。上帝虽是主人公,可又怎么办呢?到了这份上,若不纵容着人们,只怕自己也不好。

白绒大鸟王被无情地贬低了身份,在这里面没有关系熟人,没有亲信、随从,没有共同语言者。即使这宴会上演了一潮又一潮的热情,它也什么都不懂。人类群体里多的是卑鄙诳陷讹诈的人,有促狭鬼、大奸贼、勾结犯之流,陷身于人群中,不幸被这流人物所包围,受尽了他们的迫害、刁难和辱没。他们对它泼水、喂饭、抚摩、丢丑、纠缠和捉弄,为它的困窘无助而开怀得意。陷身于人群中,它高大而笨重,比例失调,无地自容。由于迷食了宴席上的残酒剩饭,吃喝拉洒,弄得酩酊大醉了,栽倒在地上昏睡去,昏昏沉沉。

它已被人间烟火熏腻了身心,更加无力适从,只有木木纳纳地走,邋邋遢遢地乱走,往东面碰一头,在西面崴一脚,在这儿喝口水,吃顿饭,又到那儿去卧一卧,睡点觉。孤单独处,无依无赖,一个囚中兽。被太阳晒着了,形影相吊。

忽然这一次,它看见了一个黑洞,乌黑漩漩的,游远若近的,黑洞里面迷魂幻影一般的点儿、麻子、污水、刮风、颜色……或者不是这样。“呜?”它大叫了一声,且不说这叫声多么诧异,多么生疏,那黑洞很慑眼神,很是神秘,它把两只眼球都瞪圆了,也看不清楚——那不是眼睛所能看透的,别说是它,就是无论是谁,也没法再生出第三只眼睛来把神秘的黑洞看透的。

于是,这只大鸟王又叫了一声:“呜呀!”这一声人情多了。它定了定神,再瞅瞅再望望,便迈步向着黑洞走了进去——它走进了黑洞。

神秘的黑洞!只能传说而不能解说的黑洞!神秘的地方,有没有可不可以透视的这个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