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之力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948

秦少飞和吴益依照约定,在日落前赶到了黄家集。

五人和上回一样,天一黑便分守各面,直等到月上中天。这个月的月半日,月圆如盘。吴益抱剑坐在墙头,瞑目打坐,在夜风的吹拂下,他感到十分惬意,不觉想起了第一次决战的情形。那一年他十七岁,师父对他说:“益儿,为师的‘八臂快剑’已全教给你了,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剑客,你该出去历练一番。”吴益道:“师父,我该如何历练?”师父说:“从你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起,你必须忘掉生死的念头,心中只许有一个‘剑’字。去吧,去找人比剑,不停地挑战,不停地进步,不是他死,就是你亡!”吴益道:“师父,何时是了呢?”师父叹了口气,道:“无时是了,当你停下手中的剑,心里重新有了生死的念头,你的死期便到了,即使你想停下,别人也不许你停下,这就是你的命,一个剑客的命!”吴益默然良久,深深鞠了一躬,道:“师父,我明白了。”

他不想死,但他更离不开剑,带着无生无死的微笑,他离开了师门。第十天,他挑战了冷寒冰,当时人称“红袖添香”,名列黑道高手榜二十八位,时间是冷寒冰定的,在当晚的午夜时分。那一夜,月圆如盘。吴益在一颗柳树下静坐了半夜,冷寒冰准时到达,他一向是很守时的,这一次也不例外。两人交手七十八剑,吴益杀死了冷寒冰,一剑穿喉,自己身中十七剑,伤得很重,却挺立不倒。冷寒冰临死前说了一句:“你,你不怕死!”是的,他不怕死,一个人心中没有了生死的念头,又怎会怕死?

千里杀人,一剑博命。

那一夜过后,他被人称为“快剑博命”,死在他手上的人日渐增多,他受的伤却日渐减少,眼下他三十七岁了,这几年已很少以命博命,不只因为他的剑法越来越高,还因为敢找他拼命的人也越来越少。剑锋拭血,月下杀人,这滋味他至今记忆犹新,每一想起,他马上会热血沸腾,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蓄满了杀气。这一刻,天空地静,风清月明,本来一片大好夜景,忽然起雾了,夜风带着白朦朦的雾气,吹在身上有点冷,漫卷处,只觉一阵阴飕飕的寒意。吴益不自然打了个冷战,沸腾的热血迅速平息下来,他察觉异样,睁眼朝四周看去。镇上静悄悄的,一片昏白色,再抬头看向明月,洁光隐去,显出一层惨灰色,苍白的有一丝诡异。他又打了一个冷战,那不是死亡的颜色么?

“无时是了,当你停下手中的剑,心里重新有了生死的念头,你的死期便到了,即使你想停下,别人也不许你停下,这就是你的命,一个剑客的命!”

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再度打了一个冷战,心开始抽搐,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四周的雾气更浓了,目光所及,不到寸许见方。夜风推波助澜,一蓬蓬的白雾卷来,吴益运足目力,但见雾气在身边环绕,旋过一圈,又旋一圈,仿佛有了灵性似的,缠转不去。吴益心中发寒,浑身汗毛倒竖。雾气突然向外散开,变成暗夜一般的颜色,翻腾鼓荡,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幕沉重的漆黑中,蓦地出现了两个红色的亮点,闪着妖异的光芒,飞旋盘舞,一前一后向他飞去,微飔霎时泛起了狂暴,呼啸不息,阴惨惨的哀啸随风大作,墨流涌动。

看着诡异莫名的景象,吴益张大了口,眼中充满了恐惧,脑海好像要被撕裂开来,一汪一汪的血红色,眼睛瞪着那两点猩红,似也蒙上了一层血雨,周围的一切都浇淋在血雨之中。他想狂嘶一声,却惊恐地发现,口里已发不出半点声音。血雨渐渐染上了墨色,他发觉一股邪恶的潮水正要淹没自己,无助之下,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右手心忽地一热。

那是他的剑,他还有一柄剑!

作为一名剑客,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的剑,心中只许有一个“剑”字。吴益凄然一笑,拔剑出鞘,“铮”的一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就在这一刹那,阴寒的气息狂卷而来,又狂卷而去,留下了一天的血雨。

……

昭风从空灵的境界中惊醒过来,掠身飞起,方才四下里静寂无声,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剑鸣,他听出是吴益戒备的地方,当即向南面奔去。镇上弥漫着淡淡的白雾,到了镇尾,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昭风不见吴益的身影,心知不妙,轻轻一个折身,落在一处屋顶上,低声喝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会?”这一声蓄足了和气,以自己为中心,朝四面散开,声浪彭湃不绝,一波波荡了开去。敌方在暗,己方在明,他运气传音,一为示威,想迫那人现身,一为示警,避免康怡等人再遭不测。

过了片刻,西面又传来一声剑鸣,同时响起康怡的娇叱声。昭风迅速向西赶去,身法却不带半点火气,只十息的工夫,便来到另一处屋顶。只见薄雾之中,月色之下,对面屋顶上青光闪耀,如电如练,青光之外,是一团黑色的雾气,时展时收,围着康怡转个不停。昭风更不问话,一步跨过长街,伸指按向黑雾。嗤的一声,黑雾飘出战圈,是一个全身着黑之人。昭风道:“康怡,替我掠阵。”又是一指刺出,黑衣人翻手劈出一掌。昭风心中一震,他见过这一掌,是那灰衣人曾经使出过,喝道:“果然是血雨门人,你练了血雨大法?”

康怡弹剑作声,清吟激越,然后按剑立在一边。她是在通知其他人,方才她刚听到昭风的传话,便觉周围有异,想起康雷关于“血雨大法”的告诫,赶紧收摄心神,拔剑防身。

当一声剑鸣传出,黑衣人不及施为,立即出手偷袭,和康怡交手仅十余招,昭风已然赶来,他避过一指,回击一掌,却被昭风喝破身份,心中大惊,运力击出一拳,身形翩然飞起。

昭风第三指刺出,黑衣人身形陡然一摆,向西折去。康怡一剑挥出,黑衣人身形二摆,又飘向东面,足尖一点瓦面,疾速奔行。迎面秦少飞赶来,弓步跨身,抽剑,沉腰,出剑,稳稳刺他眉心,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黑衣人身形三摆,凌空一个回旋,绕过秦少飞的一剑,投入黑暗之中。

昭风落到街心,跨开几步,身形连闪,衔尾追击。康柔也从北面赶来,见状招呼康怡一声,和秦少飞一道,随后跟上。五人一字排开,秦少飞在最后,康柔、康怡次之,远远看见黑衣人奔在最前面,状似一只飞天蝙蝠,左环右徊,昭风背负双手,随意迈步,看似一步只有尺许远,身形却飘出数十尺之外。康柔、康怡奔了一阵,离昭风愈来愈远,依稀看到他和黑衣人消失在远处,相互看了一眼,停了下来,均想:“少主的轻功怎么这般高明?”

秦少飞赶了上来,说道:“二位姑娘,狄先生呢?”康怡道:“少主追过去了,我们跟不上他。”秦少风叹息一声,道:“秦某算白活了几十年,不想天下竟有这等轻功,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姑娘可否告诉秦某,那是什么身法?”康柔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秦先生莫怪。”秦少飞道:“哪里,哪里,据秦某观之,这个黑衣人的轻功好像是传说中的‘蝙蝠飞天’身法,狄先生这一追去,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二位姑娘有何打算?”康柔道:“唯有循迹前行,或可和少主遇上也说不定。”秦少飞道:“吴益怕是出事了,我想回去一趟,先向三皇子禀明今夜之事,烦请姑娘沿途留下标记,以便秦某率人往援。”康柔道:“好,有劳秦先生费心。”两人约定记号,秦少飞按原路返回,康柔和康怡继续向前追踪。

一晃过了二十一天,昭风不住追杀黑衣人,始终不离不弃。

他曾向屠彪学得野外求生之道和捕猎之法,又曾随屠彪追捕一只红狐,耗尽心机,更长于追踪之术,这一切都显出了效果。二十一天中,他和黑衣人斗智斗力,黑衣人先见他紧追不舍,几度被他激怒,和他交手五次,怎奈不是昭风对手,每一次都落荒而逃,之后设下无数假象,又被昭风一一识破。黑衣人仗着轻功稍胜一筹,每每在紧要关头逃脱,许多日下来,昭风也奈何他不得,只知他不是当日的那个灰衣人,却没看到他的真面目。

一路且逃且追,这一日到了一处山谷,青草香花,竹篁鸟语,十足是个风物佳胜之所。昭风大惑不解,黑衣人来到谷中,岂非自绝后路?谁知黑衣人不躲不闪,正在里面等他,恨声道:“尊驾一直穷追不放,到底想怎样?”昭风道:“取你性命。”黑衣人道:“我与尊驾无怨无仇,为何要杀我?”昭风道:“孩子何辜?你为修炼邪法,前后杀了多少孩子?一日不除你,一日便是祸害!”黑衣人忽然大声道:“今日在这谷中,你一定要杀了我,方才甘心?”昭风道:“不错。”黑衣人一拳击出,喝道:“想杀我,凭本事来吧。”

昭风骈指刺他右腕,黑衣人拳锋斜扫,横击昭风左胸。昭风手腕一振,劲气激射,又刺他喉咙。黑衣人拳劲送出,化去了这一道指气。两人第六次交手,也不例行试探,一上来就以快击快,昭风心中思量:“他今日一反常态,主动求战,莫非又是被我追得不耐,以致如此?”数十招一过,昭风稳占上风,他抛开顾虑,一面防止黑衣人使计脱身,一面连下杀手,落雨枪法迭出,兼又使出阳火剑法,一招“射阳”式展开,指影交错,漫漫横空,眼见便要击杀黑衣人于指下,身后忽有剑风袭来。昭风拇指扣上食指,反手弹出,“铮”的一声,错身让开几步,只见一名黑衣少年按剑而立,满脸冷傲之色。黑衣人乘机跃开几丈,却不离去。昭风微一拱手,对黑衣少年说道:“请问阁下是谁?为何要暗中偷袭?”心想:“此人何时来到我身后,我竟一点不知。”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道:“你要杀他?”昭风点了点头,道:“此人罪大恶极……”黑衣少年截口道:“杀人不需要理由,我现在只知道,你要杀了他。”昭风道:“那又如何?阁下想保他一命?”黑衣少年一指右面山崖,道:“在天命谷中,除了我,谁也不能杀人!”他说话简单,意思是黑衣人是死是活,他无心去管,但绝不许昭风在谷中杀人。昭风回过头去,迎面的峭壁上有一平坦光滑之处,上面刻着“天命谷”三个大字,旁边又有两行小字曰:人世无常,天命永恒。黑衣人扫了昭风一眼,面向黑衣少年,道:“莫问天,要是有人在谷中杀人,或是动了杀机,你便如何?”莫问天道:“我杀了他。”黑衣人嘿嘿一笑,他之所以引昭风进谷,目的就是为了这句话。

昭风道:“不知者不罪,我第一次造访天命谷,不知此间规矩,望阁下见谅。”莫问天道:“不行。”昭风道:“阁下要待如何?”莫问天道:“你死,我活;我死,你活。”昭风吸了一口气,莫问天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他自然听得出来,只这一场生死决战来得太也莫名其妙,轻声道:“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莫问天长剑竖立,直指天空,道:“请!”一股强绝的冰寒气息自剑身荡开,向外蔓延。昭风双手合抱,和气应掌而起,护在身前一丈处,他是在模仿楚轩舒的“百花灼尽寻落红”,当日和灰衣人初次交手,用的也是这一招。

劲气一碰,莫问天身形微微一晃,剑芒一闪,已到了昭风眉心。昭风食指点出,叮的一声,剑锋弹开,莫问天已不在身前,他心中吃了一惊,脑后剑风又到,二度扣指回弹,斜掠几步,仍是不见莫问天,剑风又刺他太阳穴。昭风一连出了六指,弹开了六剑,均在间不容发之际,终是无法看到莫问天的身形,连影子也见不到,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心灵却霎时归于无届弗远之境,不喜,不悲,不欢,不愁。他干脆闭上眼睛,站立当地,辨音出指,只听得叮叮声不绝于耳,响成一片,莫问天刺了他三十六剑,一剑比一剑快,他封了三十六指,一指比一指坚韧,和气绵绵,冲淡平泊。

第三十六招剑锋刚刚弹开,一阵阴寒之气贴体而来,昭风辨出是黑衣人的劲气,大怒张眼,入目的是一对猩红的亮点,耳边惨啸声大作,心神一乱,双目登时一片赤红,所见之处,尽皆裹卷在疯狂的血雨之中,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怒喝,一声轻呼,脑海中泛起撕裂般的疼痛,眼前昏黑一片,下一刻已了无知觉。

大梦了无痕。

远处黑雾遮目,闪电划过,露出一幕猩红,轰轰声惊天动地,一道一道的霹雳撕破长空,狂风呼啸,大树连根拔起,地面陡然裂开,火焰喷薄而出,浓烟滚滚,又有血雨倾盆,落在湖面,山上,草地,染成一方方的猩红,天空在哭泣,大地在哀嚎,流的不是清泪,而是血红的雨水,触目惊心的猩红,让人绝望,让人无助,让人撕心裂肺。

不!昭风从恶梦中醒来,大汗淋漓。

“孩子,你醒了。”一声平静的话语传入耳中,温柔慈祥。

昭风心中一宽,沉重地喘了一口大气,睁眼看去。又是茅屋,又是竹床,此情此景,依稀相识。不同的是,床边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清丽高华,玉洁风姿,她嘴角含笑,那样温柔,那样宁静,仿佛能平息一切的痛苦,她的眼睛温润如玉,泛起一层奇异的光辉,恍如幽邃的深潭,似乎能驱走所有的不安,又是依稀相识!

“姑……夫人是在和我说话吗?”

昭风不禁生出几分亲切感,细细看去,女子的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忙临时改口,称她为“夫人”。那女子面露喜色,急切道:“你没有事?你还记得什么吗?比如自己是谁?”昭风大是奇怪,道:“会有什么事?我姓狄,名云风,不敢请教夫人贵姓?”那女子轻吁一声,目光中隐去一分淡淡的担忧,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孩子,我叫秋御风,你可以叫我秋姐姐。”昭风道:“秋……秋姐姐,是你救了我吗?”秋御风叫他“孩子”,他却叫她“姐姐”,不觉露出古怪的表情,这女子行事方式和一般女子很是不同,直爽明快,口音也有点异样,她又姓秋,难道是梦木国之人?看她气度高华,自然流露,莫非竟是梦木国皇族?

秋御风道:“我去迟了一步,没来得及救你。你中了一门邪恶的功法,救你的是你自己。”昭风道:“是不是血雨大法?为什么是我救了自己?”秋御风道:“是血雨大法,他不敢在这里杀你,却要令你丧失记忆,成为一个疯子,你所以能救自己,是因为你和我很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昭风讶道:“和你很像?有什么特殊能力?”秋御风不答,反问道:“孩子,能和我谈谈你自己吗?过去,现在,将来,我十分期待你能说实话,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藏着太多的负担,太多的秘密。”昭风愕然,一个初次相识的人要他袒露一切,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他下意识要一口回绝,却见秋御风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昭风只觉她说不出的美丽,目光中充满了慈爱,笑容中充满了温情,这让他想起了早逝的母后,在四岁那一年,他在病榻前见到了母后别世的一笑,看他的目光是那样不舍,那样爱怜,他记住了这一笑,永在心底。

秋御风柔声道:“孩子,说出来吧。你很迷茫,我想帮助你,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我是真的想帮助你。”声音中有一种莫大的磁力,这种磁力吸引着昭风,让他着迷,不知不觉间,昭风开口说话了,由慢变快,一发不可收拾,他说起他的童年,说起那场恶梦般的变故,说起逃亡,说起奉天武馆的生活……最后又说起楚无双,包括她对自己的伤害,自己对她的倾慕。这一刻,昭风确实迷茫了,有些连想都不愿想的往事,却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毫无保留。秋御风始终看着昭风的眼睛,带着笑意,当昭风讲完时,她表情奇特,显得又是兴奋,又是哀伤,这一刻,她移开了目光。

昭风霎时清醒过来,身形一动,从床上平平飞出,他人在空中,右手食指疾点秋御风眉心。秋御风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昭风食指停在她眉心上,蓄势不发,怒声道:“你对我做了些什么?”秋御风睁开眼睛,昭风扭头看向另一边,不敢和她对视。秋御风道:“孩子,你原谅我,刚才为了让你说话,我施展了‘移魂大法’。”昭风道:“又是一门邪术?”秋御风道:“你目前可以这么认为,不过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帮你,绝无恶意。”昭风道:“我为何要相信你?”秋御风道:“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可以杀了我。”昭风沉吟片刻,移开了手指,道:“你说要帮我,是为了帮我什么?看清楚了,你的命在我手中,不要再妄图施展邪法。”秋御风道:“孩子,在你看来,血雨大法这类邪术是一门武功,还是别的什么?”昭风道:“武功可以杀人,邪术也可以杀人,但邪术绝非一门武功。”

秋御风道:“你说的对,武功可以杀人,邪术同样可以杀人,如果武功算是一种能力,那邪术也是一种能力,一种特殊的能力。”昭风道:“你说我和你很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莫非是指这个?我对邪术一点不懂,想是你看错了。”秋御风道:“孩子,去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昭风微一迟疑,秋御风道:“你放心,我不会走的,你可以先制住我,再去拿镜子。”昭风道:“这倒不必。”他右跨了一步,来到竹台边,取下镜子,又左跨了一步,返回到秋御风面前。

床边距离竹台几有三丈,昭风一来一去,迅疾无伦,仿佛动也没动过,秋御风偏又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道:“孩子,你很厉害。”昭风平举镜子,看自己的眼睛,温润如玉,泛起一层奇异的光泽,恍如一汪幽邃的深潭,依稀相识!他心神一震,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秋御风道:“你不知道吗?”昭风道:“我没注意过,我一直觉得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却不知那人原来是我。”秋御风笑道:“你现在相信我了?”昭风道:“可你为什么要施展‘移魂大法’,让我说出一切呢?我会杀了你的。”秋御风道:“孩子,你的过去,你的身世,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很像我,我想帮助你。”昭风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秋御风道:“你过来,我慢慢说给你听。”昭风在床边坐下,盯着秋御风,等她开口。秋御风理了理头绪,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大陆之外还有神界和魔界,在那个时代,人们体悟自身,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武学,一种是法术。”

“人们探求武道,超越自身,他们自身的潜力无限发展,共通于自然。对武学我懂得不多,也说不清楚。我想告诉你的是法术,那是一种大能力,人们修炼法术,利用大自然的伟力,可以施展神奇的魔法,奥妙的仙术,他们能使江海倒流,他们能呼风唤雨,招来闪电、惊雷、烈火、狂风,他们能任意摧毁整个城池,自然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的能力也是不可抗拒的。修炼法术的人都是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力互有不同,他们各自成为不同的法师,风系,土系,雷系,火系,水系,寒冰系,光明系,黑暗系,还有精神系。”

“精神系法术和武道有共通之处,也讲究超越自身,和自然融为一体,而非简单的利用自然。人们修炼精神系法术,先要修炼自己的精神力量,体悟自身,一般有精神异力的人,可以控制别人的心神,摧毁人的意志,血雨大法也是一种精神法术,它能使人产生幻觉,发自心底的恐惧,轻则让你神智全失,重则让你内外煎熬,化为血雨。”

“在那一场祸及三界的大战后,神魔灭亡了,人们发现,法术都失去了应有的效力,人们再不能利用自然的伟力,于是法术失去了价值,急速凋亡,人们纷纷转向对武道的追求。可人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法术可以使用,那就是精神系法术,它是人自身的灵力,本来就不依赖于神魔的存在,在其他系的法术失去效用后,它依然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只是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施展精神系法术不但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而且很难引起大自然的共鸣,是以习练的人越来越少,渐趋没落。”

“有精神异力的人少之又少,这些人当中,知道自己身具异力的又更少了,如今武学至上,精神法术衰微,可叹有人急于求成,自身灵力不足,便寻求速成之法,甚至不惜灭性灭情,用邪恶之极的门道来修习精神法术……”

昭风冷声道:“血雨大法!”

秋御风道:“血雨大法本来无可厚非,只是听你说了之后,我才知那厮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斯地步,他摄取孩子的元阳之气,提高自己的灵力,借以修炼血雨大法。”昭风道:“他人在哪里?”秋御风道:“死了。”昭风大喜,道:“那太好了。”想起莫问天,又道:“是莫兄杀了他么?”秋御风道:“不,是你杀了他。”昭风道:“我?怎么可能?”秋御风道:“你身具精神异力,强大无匹,他对你施展血雨大法,却遭到反击之力,自身化为一场血雨。”

昭风惊讶莫名,道:“是真的么?”秋御风道:“是真的,你破了血雨大法,自身却安然无恙,我看到你的眼睛,这才知你修练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可你竟似一点不知,浑不像修炼过精神系法术,我十分的不信,一试之下,确然不假。你说的‘乾元心法’,我也没见过,只是其中有养心之道,正合修炼精神力量的要旨。法术是末节,精神力量是根节,你有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修炼任何法术,无不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昭风道:“你怎知我具有精神异力呢?说不定是一场巧合。”秋御风笑道:“有精神异力的人和常人不同,他们的精神力特别敏感,经常胡思乱想,往往一个偏激,就会走向极端。那位无双姑娘害你不浅,你却对她钟情,这是真正的爱情吗?我是过来人,情之一物,我也亲身体会过,比你看得多些。孩子,我告诉你,那不是真正的爱情。你背负着仇恨,但你的心一直是善良的,有时还善良的颇为过分,楚姑娘一再害你,尽管是出于无心,你原该报复的,你下不了手,你又气不过自己,所以胡思乱想,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她,给自己种下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这只是一个例子,你的过去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有精神异力吗?”

昭风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种反应,道:“难道……难道没有一见钟情的事吗?”秋御风笑道:“孩子,一见钟情不是没有,但只是第一面的感觉,当两个人走到一起,他们会发现彼此的缺点,如果还能忍受对方,继续转化为爱意,那时才有了真正的爱情。”昭风嗫嚅道:“秋姐姐,你是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胡思乱想?”

秋御风道:“孩子,你身具异力,又不懂如何控制这种异力,胡思乱想也是正常的。我当年像你一样的迷茫,有时甚至想过自杀,只求摆脱无穷无尽的苦恼。有一天,一个异人找到我,说他能帮我解脱苦恼。就这样,我随他来到了这里,那个异人成了我师父,教我修炼精神系法术。师父身患固疾,他找我,一是为了帮我,一是要我照顾他的孩子。”昭风道:“是莫兄吗?”秋御风道:“是的,两年后师父死了,我抚养问天长大,他不适合修炼法术,我便教他武功,可我自己懂得不多,只能让他参照秘笈,自行修习。孩子,你看他武功如何?”昭风道:“莫兄的武技非常高明,似乎是梦木国皇室的‘魅影剑法’,他的内功又似该国皇室的冰寒诀。秋姐姐,你……”秋御风轻轻摇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日后有缘,你会知道的。”

两人沉默下来。昭风又想起楚无双,他忘不了她,可他真的喜欢她吗?当日在醉酒之中,他以为自己确是喜欢上她了,否则何来这千般苦恼,万种愁绪?刻下经秋御风一说,他又迷茫起来,对楚无双,他是爱的多一些,还是恨的多一些呢?两种情感,岂非一样令人无法忘怀?也许,也许爱恨只一线之隔。生死以之,刀山剑海……当时的胡思乱想浮上心头,令他面红耳赤。

哦,迷惘的人啊!

秋御风又道:“孩子,我想教给你精神系法术,你能答应我吗?”昭风神情一黯,道:“秋姐姐,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学。”秋御风道:“为什么?你身中不治之毒,难道就此一蹶不振,放弃你的野心吗?”昭风道:“野心?”秋御风道:“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你不要忘了,我也有精神异力,在你淡然的目光后面,我看到了不灭的野心之火。一个人的野心越大,野心之火隐藏的越深,你的野心是真正的大野心,野心之火熊熊燃烧,却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真正的大野心并不意味着疯狂,并不意味着无尽的杀戮,也并不意味着嗜血和人性的丧失,它其实是一种理想,远大的理想。

昭风道:“我的毒无药可解,活不了多长时间,学了又如何?不学又如何?”秋御风道:“孩子,你显得很消沉,不到最后关头,你怎可轻言放弃?”昭风心中一亮,是啊,不到最后关头,怎可轻言放弃!他正视秋御风的眼睛,道:“秋姐姐,我答应你。”秋御风又道:“孩子,我希望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昭风道:“秋姐姐,你说。”秋御风道:“等你离开天命谷时,带问天一起走。”昭风道:“为什么?”秋御风道:“这孩子性格怪僻,习剑之日越久,杀气越重。我看得出,他也有野心,和你不同,他的野心是一个剑客的野心,留在谷中,他会一辈子痛苦。”昭风道:“我答应。”秋御风温柔一笑,道:“孩子,谢谢你。”

精神力量,又叫“心之力”,它是心灵的力量,乾元心法重在养心之道,昭风修习十二年之久,心灵之力强大无比,修习精神系法术时得心应手,他在谷中住了八天,秋御风尽授一身所学。能使师门密法不在自己手中绝传,秋御风感到万分欣慰,只是昭风的心灵力量有一点不同,她也说不出所以然,让昭风自己去体悟,不仅要体悟自身,还要体悟自然,在自身修行中领悟自然,在大自然的伟力中反悟自身,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人与自然无分彼此,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以一人之力,激发大自然的共鸣!

第九天,康柔和康怡找到天命谷,见到昭风,自有一番欣喜。昭风向秋御风告辞,秋御风叫来莫问天,说道:“问天,你长大了,也该出去走走了。”莫问天道:“你呢?”话虽短,关怀之意却让秋御风心中一暖,道:“我暂时留在天命谷,年轻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去吧,不用挂怀我。”莫问天道:“那……我走了。”看了秋御风一眼,走了出去。秋御风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舍,一丝哀伤,对昭风道:“孩子,他不懂事,帮我照顾他。”顿了顿,又道:“答应我,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昭风看着她,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大步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