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被关在笼子里。
她毫不客气地跑到他面前啐了一口：“坏家伙坏家伙！”
他怒了，身为百兽之王的他，何时曾被一头小母牛如此鄙视过，全身金色的毛发竖起，如同自小经历的无数战斗一般，他扑向她，却忘了他们之间隔着坚实的铁栏杆，狠狠地撞在上面，然后摔倒在地，抖落几缕的虎毛，在空中飘荡，在阳光下闪耀，一如他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吓了一跳，后腿一软，坐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妈告诉我，只有坏家伙才被关在笼子里。也许你其实不是坏家伙啦……”
原来只是一头不懂事的小母牛而已。他悻悻然地趴倒在地上，不再理会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看天空，吃饱后边晒太阳边观察天上白云的变化，是他以前在山林中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可惜，这种自由，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永远的奢望。
小母牛鼓起勇气，偷偷走近两步，观察着这个暴躁的大家伙，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笼子里？”
他没有回答，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清甜的草啊，偶尔还能吃到带酸味的，我比较喜欢吃，可我妈妈说吃那些不容易长大。”小母牛不好意思地回答，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有些惭愧。
“吼！”他出其不意地一声咆哮，冲着小母牛露出獠牙凶巴巴地说道：“我是吃肉的，最喜欢就是啃你这种小母牛的骨头，要不是被关笼子里，我第一个就把你吃掉。”
她显然被吓到了，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临走时还忍不住丢下一句：“你果然是坏家伙！“
总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吓跑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却突如其来地一阵寂寞，每天只能关在铁笼子里看白云数星星，就算是百兽之王，也难免会厌烦吧。
二
第二天，这头不知死活的小母牛又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笼子，嘴里还衔着一捧青绿的草，轻轻地放在栏杆前，小母牛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他。
他懒洋洋地躺在原地没动，只是有些好奇她在做什么。
“你不要吃肉了好不好？”小母牛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吃肉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像我一样吃草吧。这些草是我特意给你采来的，酸咪咪地可好吃了。”
他啼笑皆非，忍不住问道：“谁告诉你吃肉对身体不好的？”
“我妈妈说的！”小母牛理直气壮地答道，对于小母牛来说，妈妈说的话就是真理，妈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又不是牛！”他心里嘀咕，拿这头不懂事的小母牛没办法，板着脸说道：“你不要来了好不好？”
“啊，为什么？你讨厌我吗？”小母牛诧异地说道。
“对，我讨厌你。”
“为什么你讨厌我呢？”小母牛可怜巴巴地问道。
“讨厌一头牛需要理由吗？好吧，那我告诉你理由，因为你不是奶牛！”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咦，为什么我不是奶牛你就会讨厌我呢？”她皱起眉头，很是不能理解，对他说了一句：“你等一会，我回去问一下我妈妈。”说着转身，轻盈地跑向远处。
过了一会，她脸红红地回来，没有靠近，在笼子外几米叫道：“讨厌的坏家伙！”说着气恼地跑开了。
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头一次感觉，在笼子里的生活也没有原来那么沉闷了。
三
第三天，小母牛又出现了。
这次她没有说话，只是气呼呼地在笼子外丢下一束青草，转身就走了。
他欲言又止，看着小母牛的背影，莫名一丝惆怅。
四
第四天，她微笑着跑了过来，一如开始的欢快，还没走近就大声地问道：“坏家伙，你反省了没有？”
他正吃饭，叼着一块肉狠狠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道：“牛肉不错，你要不要来点？”
她撅着小嘴，走近笼子，猛地踢了他一脚：“该死的坏家伙，我讨厌你。”
百兽之王就这样被一头小母牛踢倒了，委屈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嘀咕着：她又怎么了？
五
第五天，她没有来。
这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天际不时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轰鸣，却没有下雨，他的心情，就像闷热的天气一样烦躁。
忽然看到了笼子外的那几束草，丢在那两天了，有些枯黄，在风中抖动着。
他好奇地伸出爪子，把那些草扒到了面前。
四下无人，百兽之王嗅了嗅那些闻起来气味不是很好的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
酸酸的……
六
这天的天气明媚，牛群出现在了笼子外。
小牛们欢快地嬉戏着，她是最耀眼的一个，轻盈的身影无处不在，充实着他的眼球。
他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像一条死狗，只能用视线追逐她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看这边一眼？
百兽之王的心里，就像昨天吃下的那些枯草一般酸涩。
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能变成牛，一头追逐在她身后的小公牛。
再抬头，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惶恐地勉力站起，眼光四处搜寻。
却听到她在身后轻轻地一句：“嗨，你在找我吗？”
他回头，看着笼子外的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颜，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她皱着眉头看他：“你今天好象身体不太好哦？”
“我拉肚子。”他坦言，却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拉肚子的理由。
“啊，吃药没有？”她看起来比他还要紧张，靠近笼子，关切地说道：“生病了就要多休息，你等我一会，我给你采些酸酸的草来，我生病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
他狂汗，却没有反驳，看着她焦急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的安然，甚至有些小小的幸福。
因为他知道，她还会回来，不是吗？
七
他拉肚子一直没好，所以她每天都在陪着他。
他给她讲以前在山林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她吃吃地笑：“真的吗？原来野猪那么苯啊。”
她给他讲在牛群中的生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你朋友很多啊！”
“你没有朋友吗？”她惊奇地问道。
“没有……”他黯然，百兽之王从来都是没有朋友的。
“没关系，就让我永远都做你的朋友好了。”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永远都陪着你！”
“永远吗？”他傻傻地笑着。
八
“你不像牛？”
“为什么？”
“牛哪有你那么瘦的。”
“瘦不好吗？很多女人想瘦都瘦不下来呢！”她撅着小嘴。
“你像小鹿。”
“小鹿？”
“对，山林中最清秀最灵巧的小鹿！”
她脸红了。
“你也不像老虎？”
“那我像什么？”
“你像猫！”
“我像猫？？！！？？”百兽之王感觉受到了侮辱，只是她一句话就平息了他的怒火：“老虎哪有你那么温柔的！”
“温柔？”他又傻笑了。“也罢也罢，说我像猫总比说我像狗好。”
九
微雨，她浑身湿淋淋地冲到他笼子前，有如一只受伤的小鹿。
他心疼地舔着她的头：“怎么了？”
“杀了我好吗？”她哀求道。
“什么？”
“杀了我！”
“为什么？”
她黯然地说道：“你知道牛通常是怎么死的吗？”
“干一辈子苦力活，直到老死。”他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口。
“一辈子……”她痴痴，又问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活着吗？”
“你们？”百兽之王知道的事情比小母牛多，他自然知道，这里的整个牛群，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给老虎提供食物而已。
“今天他们把我妈妈带走了，我有种感觉，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小母牛趴在地上哽咽着。
他无语。
“是被你们吃掉了对不对？”她看着他，心伤地问道。
他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答应我，假如有一天我也要死的话，我希望死在你嘴里，好不好？”
“你不会死……”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着，却知道，自己只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而已。
想要保护她的念头，就像想要自由一样，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十
“下面，请大家欣赏我们山庄的特色节目：老虎斗牛。机会难得，大家可以尽情地摄像拍照。”
一只瘦弱的小牛，静静地呆在围栏的一角。
“妈妈，这只是不是小鹿啊？”清脆的童音响荡着。
“傻瓜，这是牛，一只小母牛。”
“可是它好瘦，就像图片上的小鹿一样。”小孩困惑地摸着自己的头：“它好漂亮，为什么要放老虎把它吃掉呢？”
母亲无语，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向孩子解释这个问题。
小母牛徘徊在栏杆旁。
原来，这就是失去自由的感觉吗？
终于，等到自己期盼已久的解脱吗？
小母牛仰着头，迷恋地看着天空，嘴角带着笑。
“好，下面老虎要出来了，请大家留心观察，老虎是如何捕食的。”
他从笼子中一跃而出，强忍着内心的不安，然后就看到了她。
她还是老样子，有如小鹿般的瘦弱，脸上还带着笑。
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
“你来了？”
“我来了！”
“是你真好！”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我送送你吧……”
宛如失去灵魂的老虎一步一步地靠近，在距她几米的地方，趴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她。
她挺着胸，真的，真的好象好象一只倔强而骄傲的小鹿。
他趴着，没有动弹，虎爪深深地刺进泥土里，发泄着内心的痛楚。
“你是老虎，不是猫，不要再那么温柔好吗？你会让我舍不得走的。”
小母牛微笑着，就像参加最隆重的仪式一般，轻灵得有如一个精灵，朝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的走近。
他咆哮着，眼睛变得血红，不再理会这个扭曲的世界，扑到了她的背上，狠狠地咬向她的脖子上。
“你在吻我，对吗？”她没有反抗，声音轻飘飘地从胸膛内飘了出来。
他的獠牙没有刺下去，停着那里，忽然笑了：“对，我在吻你。”
“那好吧，吻我吧。我老觉得这是一个宏大的婚礼，我是受难的公主，你是来解救我的王子，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婚礼的观礼者而已。”小母牛灿烂地笑着。“我愿意！”
“真是爱幻想的家伙！”他温柔地咬了下去，獠牙刺穿了她的吼管。
“身子好软，轻飘飘地，感觉就像要飞起来了一样。”随着血液的流逝，她的身子越来越软，慢慢地倒了下来。“我这是要去天堂了吗？”
“恩。”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点头。
“死在你怀里真好！”她厌恶地看着那些好奇拍照的人类，闪光灯绚花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脸。“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礼，现在我不想让那么多人看着。”
他点头，顺从地将她拖到一角，浓密的草丛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人类发出失望的嘘声。
“酸酸的……”草丛中有她最喜欢的那种草，嚼在嘴里，却吞不下去，因为她快要死了。“牛会有来生吗？妈妈没告诉我，你知道吗？”
“会的，我们都会有来生的。下辈子，我们就做两只笨笨的小老鼠，每天都幸福地躺在地洞里睡懒觉，天气好的时候就出来边磕瓜子边晒太阳，一直都我们老得都爬不动的时候，再躺在一起回忆幸福的每一天……”他说着说着，却发觉她的躯体已经僵硬，脸上还带着笑。
…………数日后，他也死了，死于绝食，每天强行注射营养液，也不过将他的命多吊了几天。令兽医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只老虎死的时候，却会死得那么安详，微笑着，仿佛解脱了一般。
P．S：只是又一个廉价虚伪的故事而已。
某日于某地，与百余人一齐目睹一头老虎猎杀一头幼牛，心内戚戚，胡乱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