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小拾穗者
作者:死海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72

韩志北略带恼怒地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花格小书包向位于村头的自家菜地走去。一路上所有的叔伯大爷都笑眯眯地逗他。“看,希牛家那个胖小子多好玩啊!”人们大声地说笑者。几个泼辣地婶婶甚至抱起他用或嫣红或青紫的嘴亲他圆胖鲜嫩的小脸。韩志北臊红了脸,挣扎开她们的怀抱,死命地向菜地跑去。这举动却又惹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韩志北已经小学三年级了。照他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是个大人了。然而村中的大人却总爱因为他滚圆可爱的身躯跟他开玩笑。“吆,多象抱元宝的送财童子啊,来让我抱抱!”或者“你看人家小北长得多壮实!你可得多吃饭,才能长得象他那样!”韩志北不是讨厌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只是不喜欢别人过分地关注自己的肥胖。他自认为早已过了那个以胖实可爱惹大人喜爱的年龄。然而人们却不理解他,总是用他的生理年龄来判断他的心理年龄。于是别人的赞誉在他眼里成了恶毒的讽刺。小伙伴们也因嫉妒他而疏远他。这样他便常常把自己一个人整天地关在家中。妈妈很担心他会闷出病,编常常在他放学时锁了门去地干活,好借此让他出来走走。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小韩志北都是个很乖的小孩。学习自不必说,每每都是全班甚至全校第一。而且十分听话,也爱帮家里干活。农村的小学有个规定,每年暑假都要求每个年级的小学生每人都要交一定的拾来的麦穗,作为学费的一部分。各年级要求的斤两自然不同。可每个小学生不把暑假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拾麦的话,是很难完成任务的。改革开放还没几年,农村还是很贫穷。于是农民也格外珍惜自家仅有的那一亩三分地里种出的粮食——对那时的许多农民来说,那也就是他们全家的保命粮和唯一的收入。他们仔细地割倒田边垄上每一株麦子,哪怕是青的,然后小心地装车,用力地捆好,以防麦穗会掉到路上。往往是全家装好了车,男人便光着脊梁,戴着草帽躬背绷腿地将装得满满的平板车拉回家;女人和孩子便伏下身,在地里面一遍一遍地拾落下的麦头。

等到大部分地里的麦子都收完了,孩子们便被放了出来,拾麦,缴学费。一把破剪刀(好的大人舍不得,怕被弄丢),一个塑料劈子编织的小提篮,一顶破草帽,这便是少年拾穗者的标准装备。然后太阳刚升起来后的清晨,或烈日炎炎大人都睡去的午后,少年拾穗者便出发了。往往是年纪小的由家长或老师组成一队,年纪大些的便独自行动。

拾穗远没有城里那些饱餐饱食后忧虑减肥的公子小姐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好玩。清早还好一些,到了中午,三十五六度的高温决不是那么好玩。而且随着拾穗运动如火如荼的进行,近处田地的麦穗会被迅速地拾光,这是就不得不向远处寻找,往往从家出发,得走一个小时的路才能找到尚未被拾的田地。

此刻正顶着烈日弯腰拾麦的韩志北没有考虑城里那些公子小姐们对他这种正在进行的劳动的想法,他已经被高温和口渴快弄晕了。事实上,城市,对他这个整天在村中这块小天地打滚的农村小子来说,是一个遥不可望的神话所在。收割后的原野显得很是空旷。隔不远地头便会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知了便躲在宽大的梧桐叶后拼命地叫。田地间通马车的路两旁以前是种了好多树的,但在人民公社解散那年被村民砍了个精光。当然小韩志北是不知道这些的,要等好几年后,他上了中学,才会从历史书本上了解到他现在踩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此刻,他正咽着唾沫望着不远处的井台,井台边上长着几株青涩的麦苗。小学三年级的他自然知道田地中无盖水井的危险——他班上已经有两个同学就是被水井夺去了生命。然而他毕竟才九岁,并不能真正体验到死亡的恐怖,而那几株青青的麦穗却对他充满了诱惑——从早上到现在,他的篮子才满了一半。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伏下身,身出拿着剪刀的右手,已经触到那几株麦子拉。憾志北心中一阵高兴,张开剪刀,用里一剪。却没有想象中清脆的剪断声,并不锋利的剪刀被柔韧的麦秸杆卡住了!他恼怒地站起身,向前挪了挪,用里一拽,没有成功。只好再走近一点,一拽,终于拉出了剪刀!他一阵高兴,却没注意到脚已经站在井沿上了。突然脚下的那块砖头一松,下一刻,井边上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一只半满的篮子立在哪儿,风一吹,“哗啦”,麦头洒了一地。

韩虎的葬礼举行的很草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只是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而且他上面还有一个亲哥哥,一个堂姐。父母都张罗着侄子的葬礼,但两人的态度却不尽相同。惋惜是都有的,悲痛却只在父亲的脸上才有。母亲尽管也忙前忙后的,但面对叔婶时却多少有些不自然。韩志北已经九岁了,照他自己的观念他已经是大人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这种不自然,也从书本上知道这种不自然体面的叫法是“隔阂”。毕竟两家曾吵地天翻地覆,甚至还大打出手。

韩志北不清楚矛盾的的最初原由,却知道不外乎是贫穷。这在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事,两兄弟,彼此成了家,如果一家富,一家穷,两家关系肯定不好;两家都穷,最大的可能是两家的关系更差,往往是越穷越争,于是吵闹,打斗,直至兄弟反目成仇;两家都富呢,那倒有和好相处的可能,如果两兄弟妯娌都没有特别强的争强斗富的心理的话。

韩志北躲在灵棚后面放棺材处,望着那副架在空中、黑漆漆的棺木发呆。他不敢肯定自己那个叫韩虎的堂兄是不是真得躺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那里不闷吗?他那么活蹦乱跳一定不喜欢窝在那里。大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塞在那里面呢?九岁多快十岁的他自然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就是不再吃饭拉屎,不喝水也不尿尿就那么躺在那儿,据说也不用再呼吸了。然而他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记得母亲小时侯给自己讲过的那些故事:人死了就会变成一个个的鬼;有好鬼也有坏鬼;好鬼帮人,坏鬼害人。所以在他看来,人死后倒是比活着时有了更大的本事。但他隐约从某些高年级的孩子那里听说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这太可怕了吧?人死后不会变成鬼,那岂不是一切都没了?去年夏天跟隔壁的三爷爷去邻村看戏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路边小河那边一直有团光跟着他们走。他们走的快,那光也走得快;他们慢下来,那光也跟着慢下来。

“那是什么呀?”他揪着三爷爷的衣摆,小声地问道。

“哈哈,那是鬼火啊!人死后就会变成鬼火。”三爷爷七十多了,身子骨却很硬朗,说话声音也底气十足,在空旷的夜里能传出老远。第二天傍晚时,三爷爷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村头的一块空地上,从一丛草堆扒啊扒。韩志北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突然间,就那么突兀的,“噗——”的一声,一团蓝洼洼的光升起在他眼前。啊,鬼火!三爷爷很满意地拍拍一动不动的小韩志北,“恩,不错,娃胆够大!”殊不知韩志北已经尿湿了裤裆。

“那他死了也会变成一团蓝光吗?”韩志北望着黑漆漆的棺材发呆。外面很吵,不时有呵斥声和匆忙的脚步声。“那蓝光就是他的灵魂吗?他救过我,一定是个好鬼!”他又想起那天中午的事,还有那口深幽幽、凉飕飕的井。

那天午时他在拾穗,为了几株青麦苗而掉进了井口。那一瞬间他简直懵了。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变成鬼。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掉到这要命的井中——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抓在井沿的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砖上。他刚松了口气,却马上意识到右手五指的酸麻。刚他被吓懵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以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多久。韩志北无疑比同伴肥胖得多,但他并不全是肥膘。事实上以当时村中的生活水平,也不可能养出有着多肥肉的富贵小子。所以他才备收村中年轻母亲的青睐,他们都希望自家也能养出个这么富态的儿子。小韩志北不是一个懒惰的人,而家中的贫困也练出了他足够的臂力,所以他才能抓住井沿,没有掉进井中。但现在他就要坚持不住了。极度的恐惧使他忘记了呼喊,而这时已日近中天,炎热的天气使地里的农人早早就收了工,这时地里早已是空无一人。

韩志北又想起了经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情景:他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奔跑,四周满是凄厉恐怖的怪叫,路上的砖石不时地把他绊到,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向前跑而不停下来歇歇,抚摩一下膝盖、手、脸上的伤口?他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他累得气喘吁吁,快喘不上了气,然而他还是一个劲地向前跑,一刻也停不下来,似乎黑暗中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迫使着他。爬过一棵大树后他又摔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他突然哭了——他每次梦到这儿都会哭,而且每次的情景都一模一样,大树枝东根西地横躺在身后,两旁是奇形怪状的黑影,不知是什么东西不停地怪叫,凄厉而凄惨。他清醒地知道这时自己会哭,他曾多次在梦中强迫自己不要哭,然而每次都失败了。自己咧嘴大哭,甚至连每次的声音都一模一样——这时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冲天而起,它怪叫两声,自己停止了哭,继续向前走。然而不要多久自己便会来到一间小屋前,透过透着光的门缝往里看。不等自己看清里面的情景自己就醒了。每次都这样,分毫不差。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经常做同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是件可怕的事。所以他经常强迫自己很晚才睡觉好不做那个怪梦,一觉到天亮。然而现在他却渴望自己是在做那个梦,自己现在这么恐惧,这么累,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梦就会醒了,到时就会发现自己是睡在自己柔软温暖的床上,而不是掉在一口黑黝黝的井台上。自己已经爬过了倒在路上的大树,跌倒,爬起,大哭,鸟飞走了。透着亮光的小屋就在眼前了,坚持,就那么几步了。好了,到了,赶快把眼贴到门缝上!对,就那样!梦,就要醒了!

就在韩志北松手的那一瞬间,一只同样稚嫩却强壮的多的手臂拉住了他的胳膊。

“小北,别怕!我来救你!”结果等韩志北终于爬回井沿上时,堂胸韩虎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恍惚中,韩志北仿佛听到堂兄憨厚的声音在召唤:“我在这里好闷,来帮我打开它!我们一起玩呀!”当韩志北用磨出血的手指拔出最后一颗棺木上虚钉的钉子,死命推沉重的棺木准备把自己的堂兄释放出来跟自己玩时,母亲披着头,发疯一样地冲进来,抱着儿子冲回了家中,把儿子锁在屋中,爬上房顶,朝着东方喊了三个小时的魂。

“招魂事件”后母亲将韩志北在屋中锁了一个月,连大小便都给他提了便盆在房间里解决。韩志北深深为这种母爱感动,同时也生出隐隐的恐惧。从此以后他更乖了,不仅母亲的话,爸爸,姐姐,三姑四姨,七婆八大爷,所有比他大的人的话他都恭恭敬敬奉若神明,不敢有一丝执拗。就连和他同级甚至比他低年级的同学他都不再敢去反驳、批评。然而他也不想、不愿意去奉迎他们,所以慢慢地他变得更沉默、离群了。母亲也不在意,因为他的成绩依然是全班第一。可能在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是“有本事”的人的“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