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碎梦萦牵
作者:宫琯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272

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我一直认为能彼此感受到的心情是不需要说明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山涧中的风声美妙如同乐章,行云流水般,自谷底窜升而上,流动于草刃边缘,拂过林间每一片枝叶,同时,牵起每一个人的发丝向一侧飘飞。

只是,众人均静默无声,仿佛时间停止了,任凭四周的声响在耳边低吟或叫嚣。

半晌,李白探身向前,欲扶起唯希,可是右手用力时扯动了左肩的伤。

他身体微微一颤,不得不停止动作,紧蹙起眉头。发丝拂过他的肩膀向前滑落,扫在唯希苍白的面颊上。

“少爷,我来吧。”

小五接过唯希,将她打横抱起。两人一同起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拓耶贝鲁听见他们的动静,抬起头,李白正从他身旁经过。他气得顿时从地上暴跳而起,冲着他的背影焦躁大叫。

“喂,你是没听见我说话还是怎样?起码要给点回音吧。”拓耶贝鲁紧握起拳头,一副要找人打架的样子,毛躁得像头公牛。

他可是请他去当国王的耶,还是神域的王,又不是去当乞丐!他怎么可以对他不理不睬,视他为无物?刚才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装模作样得那么恭敬,他何时对别人行过礼?只有被别人行礼的分儿。

拓耶贝鲁越想越气,胸口快要炸开来。

李白停住略显踉跄的脚步,左肩的伤口,不断有血向下淌,并沿着手指在指尖聚集,然后滴入土壤。草叶上沾染的殷红,从他脚下一路延伸至崖边。

突然眼前一阵眩晕发黑,他意识到自己失血过多,勉强定了定神,虚弱笑道,“我所知道的西夜国,已经灭亡了。”

那声音若有似无地藉着风力飘散,传进拓耶贝鲁耳里。

“不是那样的……”

拓耶贝鲁摊开双手大声反驳。他冲至李白面前,用力握住他双肩,又嚷道,“难以置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刚出口,就听李白揪心刺骨地呼痛。拓耶贝鲁整个人为之抽搐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反射性地将手迅速抬起。

李白痛得几欲晕死过去。这少年跟他师父简直如出一辙,碰他哪里不好,偏偏这么用力地践踏他的伤口?抵不住黑暗的侵袭,他只觉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拓耶贝鲁刚松开手,李白便向他跪倒。他想去扶,一时之间手却不知该往哪放,他瞪着一双惊慌无措的眸子“喂,喂”地叫了两声,也顺势跪了下去,直至李白的身体落靠在他肩上,他的手依旧张开在李白身体两侧,僵硬地找不到落点。

一股怒火急窜而上,“是谁干的,干脆自刎谢罪算了!”他暴吼,那燃烧着烈焰的双眼,凛然扫向跪在不远处的几个黑衣手下。

见肇事者瑟缩着伏首于地,拓耶贝鲁刚想继续教训,就听李白那气若游丝的话语道:“还好……你的手下使力不大……不然……我的手臂……恐怕已经没了。”

这听似说情的话,却让拓耶贝鲁更加气恼,抬头又是一声大吼:“没用的奴才!听见没有!你的力气太小了啊……啊……嗯啊……”

他最后两个字的发音几乎转了十道弯。

他说的这是什么呀?八成是被气糊涂了,竟然连骂人都抓错重点。难道他在斥责他的奴才没有把李白的手砍下来吗?他不是这个意思呀。

拓耶贝鲁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使劲挠了挠一头倔发,嘴巴的轮廓像泄了气的车毂辘一般,呈波浪圆形,在脸上占去三分之二的面积抖动着。

可没想到他这一抬胳膊,李白的身体又失去支点,脑袋顺着拓耶贝鲁前胸一直滑落到地上,身体与地面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这次,他已经痛得连声音都叫不出了。

“少爷……”

小五放下唯希,向李白奔过去。

他竟害少爷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他真的来错了吗?

还没踏出几步,就见拓耶贝鲁对他伸手喊道:“你别过来!”

这一声大吼喝住了小五,让他惊怔地呆站在离他们三步的距离,不敢再上前一步。

拓耶贝鲁恶狠狠地瞪着小五,对他防范着。“你别过来,再过来别怪我对你出手啊,我可分不出你有没有被人控制。”

拓耶贝鲁毫不婉转的话伤害了他,泪水失控地在小五的眼眶中盈满。

小五紧握起拳,任由指甲深深掐入手心,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了吗?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少年的一句话,都可以轻易将他排挤在外?

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状况下,他竟莫名地成了少爷的敌人?他憎恨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小五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缓缓转身走开,这时,一阵风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卷过。

他惊愣片刻,以为自己在那怪异的风中捕捉到一个人影,目光迅速扫向刚才他放下唯希的地方,那里居然没人,只有草叶还随余风摆动。

“唯希姑娘……”

他大惊失色,扑向那片空地,双手在仍有余温的草面上摸索、捶打,试图将唯希从地底揪出来。

此时,一个暗哑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开来。

“这个小姑娘,我们三王子殿下要了……”

众人一致抬头向上空寻找,但不见人影。

李白在失去知觉的临界点,听见小五呼唤唯希的声音从虚无的远方传来。他虽极力挣扎,想要恢复意识,却仍抵不过黑暗的强大引力,彻底陷入昏迷。

当唯希睁开眼的时候,目光所及,尽是一片灰色的氤氲朦胧将她包围,那么虚幻,虚幻得自己似乎也只是一个灰濛濛的假象。

她伸出双手去拨开浓雾。她知道在这氤氲的对面有一个人影,她能强烈感觉到那人的存在。

当浓雾如丝般随着她手的挥动裂出缝隙,那个她所感觉到的人影,确实的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去抓,那个影子都像水面的倒影,荡漾开了又合上。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心急如焚。

心中那股殷切的期望,催促她快速拨开身边所有雾气,此时,清脆的鸟鸣自远处传来,啼叫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吵得她耳膜发麻,阻止了她对梦境的进一步探寻。

唯希将眼眯开一条缝,一道刺眼的光闯入她的视线,企图将她的眼皮撬开。

她将头转了个方向,躲开光线,待双眼慢慢适应,才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了一番,竟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颇为讲究的雕花木床上,轻纱细软将她环绕。

而这间屋子,布置得简洁雅致,处处显示出主人的品味。

彻底清醒,她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清亮的光线透过白色窗纸照进屋内,窗外的鸟鸣声提醒她,现在的时间是早晨。

她这是在哪?

突然间,身体下坠的感觉从她脑中翻涌而出,触动了每一根神经,她想起自己掉下山崖时的情景,不禁心悸。

可那明明是黄昏时分发生的事,而现在是早晨,难道说她得救了吗?

她想到李白和小五,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于是快速掀开柔软如羽翼的暖被下床,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唯希走到门口,刚要开门,门却先一步被人从外嘎吱一声推开。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子,出现在青色晨光中,手中端着茶水和诱人的早点。

看见唯希,她朱唇轻启。

“你醒了。”

伴着毫不客气的言语,她迳自走了进来,将茶水和早点搁上红木圆桌,动作有些粗鲁,与她的打扮极不吻合。

唯希看着她的动作,直觉以为自己招惹到她了。可她明明不认识这女子,应该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才对。

“那个……请问……这里是客栈吗?”她声音极不自然地问道。

“什么客栈呀。”女子没好气地瞟了一眼唯希,语调嘲讽。

这下唯希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她是真的没有得罪她吧?

可眼下,比起这些,她更急于想要知道自己在哪,还有其他人的情况。

她想向这女子询问,不过一看到她那一脸不和善的样子,她就问不下去了,于是打定主意,自己去找。

唯希惶惶不安地转身出门,迎面就撞在一堵肉墙上。

“啊哟……”她轻叫一声,又忙不迭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接着,她揉了揉被撞痛的鼻头,并抬起头。

一缕似曾相识的浅褐色头发,首先映入眼帘,危机感悄然升腾,再往上看,她的心脏几乎因猛烈加速,要穿破胸口跳出。

“啊……啊,啊……”

唯希惊慌得舌头打结,像蟑螂似地逃窜,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这间屋子没有地方可供她躲。她跳到圆桌后瞪着来人,额头上冷汗直冒。

那门口的高大身影,一头长长的浅褐色头发披散胸前,晨光随他发丝的自然弧度流动;琥珀色的性感明眸,此刻正因唯希的过激举动而困惑;轮廓明显的薄唇,不经意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拓耶格雷双手撑在门柱上,心情极为不爽。

他大清早的来看她,而这可爱的女孩子就这么讨厌他?以至于要用这么夸张的反应来打击他吗?打击他这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他还满心期待她会有一丝惊喜,虽然他早就有预感,自己可能是在作梦。

拓耶格雷心头悲叹,看来现实远比想像来得残酷。

他对桌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

那女子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扭起细腰,默默出门,临出门前,还不忘向唯希瞪了个白眼,恐怖的目光不禁让唯希打了个寒颤。

待那女子离去,拓耶格雷才跨了进来。

这让唯希顿时紧张大叫,“你怎么会在这?这……这是哪里?”

她现在已经快被满脑子的疑问和惊慌埋葬了。害怕他靠近,她绕着圆桌躲他。

拓耶格雷无奈又具有威胁性地笑着,笑容依然迷人。他敏捷地伸手逮住唯希,将她拉至胸前紧贴着他,双手将她箝制,不容她抗拒,引得唯希又一阵惊呼。

然后他说道,“你在躲什么?我有那么讨厌吗?”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虽然脸上仍挂着笑,但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明显带着不满的情绪。

“我……我……”

唯希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反正她的答案一定不是他想要的。她想挣脱他的箝制,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哪里是讨厌他,根本就是彻彻底底的恐惧。他想得到她的强烈欲望,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强行牵扯她的神经。

可这男子全身散发出的浑然天成的媚惑力,却让人无法回避,更何况,她现在正紧贴着他那半裸的胸膛,感觉到他紧实有型的肌肉,并沐浴在他致命诱惑的笑容之中。

唯希只觉全身瘫软,心怦怦跳如鼠窜,无法抑制地脸红起来。她低下头躲避他灼热的视线。

“跟我来。”

拓耶格雷磁性的嗓音再次响起。他拉着唯希的手,将她带出门去。

唯希一阵惊慌,抗拒着想要推开他的手,但徒劳无功。

“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大叫。

拓耶格雷却戏谑道,“又多了一个问题,刚才已经有两个了,现在你是要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当……当然是都要回答,而且,我的问题不止这些。”

唯希对他的态度气愤至极。比起其他的,其实她更想知道李白在哪里。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马上就到了。”拓耶格雷对她斜抛了个媚眼,根本就没想给她什么答案,只跟她兜圈子。

唯希被他的目光触动得再次低下脑袋,也顾不上仔细看四周的环境,反正这是个住家的院子就对了,而且处处装修得精美简洁。

难道是他在危急关头救了她一命?

唯希为这个突然的猜测吃了一惊。

不会吧?可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会在他这里?也许她还应该感激他。

“是你救了我吗?”

思及此,她冲口而出,抬头时,发现已身处一处小而优美的庭院中。

染尽秋色的树木包围在庭院四周。那树冠上流动着红红黄黄的色泽,在晨露中混合叠加,晶莹透澈。假山与石桥静立右端,石桥下的水潭,此刻显得色彩斑斓。

他们站在庭院中央的白玉石桌边。拓耶格雷那精致而性感的五官,组合出的完美微笑,几乎让四周的背景自惭凋零。

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轻洒在他身上,让他的美越发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唯希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停了数秒,又低了下去,心里仍是焦急不安。

拓耶格雷仍旧抓着唯希的手,视线热切地停在她脸上。他终于又看见她抬头看他了,这让他有几分欣喜。

“没错,是我救了你,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呢?”他说道。

“谢……谢谢。”

唯希感谢拓耶格雷的眼神满是生涩与疑惑。她觉得这不真实,有个声音在否定他给她的答案。

“他救了我,他救了我?”

虽然她不愿相信,但如果真的是他救了她,她这样的怀疑不是显得太卑劣了吗?至少自己的态度应该好一点。可是……那天晚上来袭击的人也是他没错。

唯希为此头痛不已,她到底该如何评定他的行为?

“殿下,早餐来了。”

娇媚的女声打断了唯希的思维,她抬起头,来者仍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女侍。她身后几步之外还跟了另一个,矫揉造作的姿态和美貌,比起前一个毫不逊色。

前面的女侍一副花枝乱颤的模样,走到唯希和拓耶格雷面前,无礼的从他们中间插过,让拓耶格雷不得不松开拉着唯希的手。

将精致的早点排上石桌,她忽又猛然转身,有意无意将手中的托盘一角向唯希脸上扫去。

唯希来不及回避,脸被打歪的同时,左脸颊下侧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她痛得低叫出声,用手捂住痛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女侍转身道歉之时,头顶已被一片阴影笼罩。一只手向她眼前压了下来,瞬间覆盖她整个脸颊,几欲捏碎她的面颊骨。

她痛得大叫,两只惊恐的眼从那指间空隙看出去,拓耶格雷慑人的眼瞳中,正凝聚着极大的愤怒,直射向她,是她从没见过的。

但一瞬之后,一抹笑容又荡漾在他脸上,无情而残忍。

当那只手从女侍脸上离开时,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充斥着整个庭院。手印之下的皮肤如同浴火般,呈现黑色灼痕,并剥落碎裂。

那疼痛让她不敢掩面触碰,双手只能停在面前剧烈颤抖着。

“我讨厌女人恶劣的嫉妒。”拓耶格雷平静的声音从无情的笑中传出,穿破女子撕裂般的叫喊。

听到这句话,女侍那狰狞的叫声突然转为一串森寒大笑,而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却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

“……哈哈哈……原来,那个表情……才是……属于……我……的……吗……”之后,她生命中最后的话语,随着她倒下的身影渐渐飘散。

唯希双手掩唇,眼看女侍乌亮的发丝飘飞起来,最后坠落,在她还未闭合的双眼中,闪过一线晶莹和一抹笑意。

现在,她死了。

唯希猛然回神,看向拓耶格雷,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他杀人了,居然还在笑?而她刚才曾一度为他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对这样的人感激,是不是太荒谬了?

“杰。”

“殿下,有何吩咐。”随着拓耶格雷的一声呼唤,一名男子的身影倏地闪现在庭院内。

“把这个破坏气氛的东西弄走。”拓耶格雷冷冷下令。

眨眼间,一阵风起,女侍的尸体便和杰一同在庭院内消失。

待风落,拓耶格雷在漫天落叶中转身面向唯希,刚刚的严肃神情转眼化为一潭柔情。

“唯希,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直呼她的名字,伸出手去,将唯希掩面的双手拉开来,一脸的怜惜。

“别过来。”

唯希大叫着,但双手无力反抗。她反感地将头偏向一边,那道血痕正暴露于拓耶格雷眼前。

“还好,不深,不然就破相了。”

拓耶格雷无比温柔地笑着,一只手轻抚过唯希的伤口,却被她狠狠打开。

“我破不破相关你什么事?你这无情的凶手!”她怒视着拓耶格雷吼叫,将凶手两个字强调得无比大声,她现在对他没有恐惧了,只剩下讨厌。

拓耶格雷怔了怔,无辜得像个孩子。

“你破相当然关我的事。但是,为什么说我是无情的凶手?杀一、两个无礼的下人不是很正常吗?何况她还将你弄伤了。”

他的目光闪烁着,放松了抓住唯希的手。

他在跟她解释个什么劲啊?他做了什么难道还需要向别人解释吗?他是不是昏头了?

“正常?”唯希简直不敢相信。

“我本来还以为你救了我,应该感谢你的,看样子,现在不用了!

“我要走了。”

她愤愤地宣布完,甩开拓耶格雷的手,转身正要离开,却被拓耶格雷顺势反扣入怀中。

他那略显紊乱的呼吸,在唯希耳边吹拂着,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她胸前,落在她脸上,散发着淡淡幽香。

“你要走到哪里去?你又不认识路。”拓耶格雷的声音极尽媚惑地在唯希耳边轻喃,引得她耳根一阵酥麻。

“难道,要去找那个叫李白的小子吗?”他继续道。

“不用你管!”

唯希大叫着,抓狂般将拓耶格雷推开,那音量大得让整个庭院都在她发出的尾音中震动。

她怒气冲天,这人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戏弄她?好像刚才的事全然没有发生一样。

她撒腿向走廊跑去。现在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无论躲到哪个角落,她都会好过许多。

拓耶格雷无辜地伫立于草地中央,微风携着一缕缕甜甜的味道,轻拂着他俊美的轮廓。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唯希,直到那紫红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带你到我身边,只是为了确定我对你的感觉,现在终于确定了,我就不会再放手。”

他的思想化成一串字元,在空气中悠然传递着。

“……他好像醒了……”

李白刚恢复些微意识,就听见一个兴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再等他睁开睡眼,崖虚硕大的脸部特写,赫然闯入他的视线,将他吓了一跳,猛然间全部清醒了。

“师……师父……”

他半边脸部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叫了声师父。

“哦,终于醒了,哈哈哈,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崖虚舒心地大笑了几声,指着站在门口的拓耶贝鲁,又道:“昨天那小子背你回来的时候,你的样子真是惨白得吓人呀,差点把你师父我这把老骨头给吓得晕过去。”

他夸张的闭眼吸气,一圈白胡子中间那张嘴喔成了个圆形,一只手直抚胸口,好像刚从死里复活过来。

对于师父惯用的拙劣表演,李白除了皱眉苦笑之外,此刻做不了别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左后肩的疼痛煎熬。

而且,他已经昏睡一天了吗?

他顺着崖虚指的方向看过去,拓耶贝鲁正靠在门框上,对他咧嘴笑得很难看。这让他立刻想起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觉蹙了蹙眉,将视线瞥向坐在桌边的小五。

小五低着头,似乎在回避他的眼神,满腹心事。

而他身后,克纱儿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里正盘弄着吉鬼,一脸研究似的不解神情。窗外昏黄的光线从她背后斜斜铺洒进来,正在进一步转暗。

突然,吉鬼从克纱儿手中挣脱,很快跳上李白的床,站在他胸膛上对他一个劲地叽咕叫唤,样子十分急切。

“哎呀呀,小东西,不要对我徒弟无礼呀。”

崖虚双手将它抓了起来,举在面前很认真地警告着,却被吉鬼乱蹄一阵狂踢,立刻脸上开满了灰色的小花朵。

“呀……嗒嗒嗒嗒,你这可恶的小东西。”

他愤怒得胡须与眉毛纠结上翘,一气之下将吉鬼使劲按在床边,看着吉鬼用力地蹬腿挣扎,脸上尽是得意的怪笑。

“师父……”

李白实在看不过去,便瞪了崖虚一眼,他怎么会有这么丢人的师父?竟跟个宠物认真较劲,让人看了头疼。

“唯希呢?怎么没看见她?”他紧接着问道。

想起昨日,她被小五手上那奇异的藤蔓从山涧中卷上来时,已呈昏迷状态,难道现在还未醒?但见众人均是一愣,无比默契地一言不发,他便心下一沉,预感了几分不妙,硬撑着身体要下床去。

“别动,你还需要休息。”崖虚伸手抵住他胸口。

“可是,师父……”

李白还未有下文,就见崖虚那超级脸部大特写,再次凑至他面前,并酸溜溜地摇头叹道,“啧啧啧……真是让师父我无比嫉妒,怎就没见你对师父这般担心过呢?”

一句话说得李白眉头直跳,豆大的汗珠也立刻挂了出来。

“师父……你何须我来担心?”

“这是什么话?我的宝贝徒儿竟对我这垂暮老朽说这么残酷的话,真是冷血呀,冷血……”

崖虚夸张地哭嚎起来,那一双手举在空中,十根手指一阵抽筋似的乱舞。从那星光攒动的双眼中瀑出的泪河,一路钻进他的白胡子里。

李白对他的过激反应哭笑不得。

“垂暮?老朽?哪里像了?”他蹙起眉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调。

“你看我这满头白毛,不是垂暮,不是老朽吗?”崖虚拎起自己白花花的胡子摆在李白眼前,恨不得塞进他眼睛里去,好让他看个仔细清楚。

他哪里不像老朽了?他简直比老朽还要老朽。

“喂喂,师父,该收声了吧,现在我是病人呀,你不要让大家都以为我在欺负你好不好。”李白不耐地再次蹙眉。

他现在一心挂系唯希的安危,这可爱的师父却在这边岔开话题,而且还没完没了起来。

可这老头儿偏偏就是没完没了,他暧昧一笑,凑至爱徒跟前又道,“那小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打从第一天我见到你带着她,我就好奇了,该不会是你的未婚妻吧。”

“什……什么未婚妻呀,当然不是。”

李白忙不迭地大声否认,一抹绯红瞬间飘上脸颊,赶紧环视众人,屋内的人却都忍俊不禁。

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又解释道,“……事实上我连她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一开始,只是看她被人追着,可怜无依的,就……捡回来了。可是,从见到她起到现在,都没有问过……”

他的话越说越缓,语气中竟多了一份检讨与自责。

他竟这么疏忽,都没有多问一句关于她的事,除了名字以外,全然一无所知。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态度有多差?

而此刻,崖虚也没闲着,抱头又嚎了起来,“哇……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抚平师父心中的伤口了吗?你从见她第一天起就带着她到处乱跑,师父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让你跟我说话。

“老天,不公平呀,不公平,真是男女有别……”

他委屈地挤着干泪蹲在一边,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这次,周围的人对他那可谓恐怖的表演,已无法再视而不见了,集体眉毛抽筋地傻愣着,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伤口?”李白对崖虚的话是欲哭无泪,捏紧拳头,坐在床上直暴汗,再也无法容忍他这么发挥下去,他沉声道,“师父,你这么卖力的表演到底在隐瞒什么?”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瞬间静了下来。

崖虚回视着徒儿不留情的双眼,一拍脑门,僵硬地笑道,“其实,是你的相好被人劫持了。”

“谁是我的相好呀?”李白再次红着脸大叫起来,但立刻又冷下神色道,“劫持?”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却又听小五激动道,“少爷,都是我不好。唯希姑娘……确实被人劫走了。”

小五一脸要哭的表情,盯着摆在桌上的两手,双手使劲绞合着,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都是我不好,当时我见你失血过多,忧心之下,将唯希姑娘放在草地上,可是,一转眼她就不见了。劫走她的人像风一样,我们根本看不见他的行踪。”

他抬头看向李白,眼神充满自责,即使没有人会责怪他,他依然认为是他的疏忽。

李白垂下眼帘,一时间脑子里乱了套。

劫走?劫走唯希做什么?她跟人有过节吗?还是……为了蛟骨而挟持?不可能,没有道理,那种情况下,将他抓走不是易如反掌吗?

他一瞬间在心里列出各种唯希被劫走的可能,却又都被自己否定了,紧张与不安席卷而至,他恨不能马上奔出门去,满世界寻找。

“那个人,说了什么?”他突然问道,语气冷静而沉着。

“他说,‘这个小姑娘,我们三殿下要了’……就这些。”

“三殿下?”李白困惑地自言自语。

“他叫拓耶格雷,是西夜国目前的三王子。”

这时,拓耶贝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双臂环抱胸前,背靠门柱,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姿态。

“又是西夜国?你的话还真是毛病不少。”李白冷冷地讽刺道。

“都说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拓耶贝鲁立刻毛躁的跳了起来,又道,“我说的西夜,是在神域的神的国度。

“我们西夜国的人民早在千年以前,就蒙受神的恩宠与眷顾,成为了神的子民。那个历史中的西夜国,从那个时候起就消失了。”

拓耶贝鲁一口气说到这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开始喘息。

李白却全然没有在意什么西夜国的事。“你们的三王子为什么要劫持唯希?他现在在哪?”他问道。

“什么叫我们的三王子,我跟你说,现在你是被圣石选中的人,是即将被我们的神认定为王的人,所以你现在应该跟我走。”拓耶贝鲁摊开双手,焦急道。

“又来了,什么王不王的,我拒绝!只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避开我的问题,如果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

李白脸上浮现一丝腻烦的神情,将视线斜斜向下瞥。

这小鬼说的话让人听了一头雾水,什么都弄不清楚的同时,还增加一大堆的问题。对那些西夜国的事情,他听得糊里糊涂,似乎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搞清楚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闭起耳朵,现在他烦着呢。

拓耶贝鲁气得直翻白眼,又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劫持唯希,还有他在哪?!”

他还没听他说就拒绝,看样子,想让他去西夜,似乎得费上一番功夫了。

李白也不想再问拓耶贝鲁什么了,起码此刻是这样。关于去长安的事情,他也完全无法思考,那个紫红色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里影影绰绰地闪动着。

他看了看吉鬼,它仍用嘴扯着他的被单,一双闪烁的眼睛里,似乎透出某种讯息。

然后,他静默而迅捷地下了床,虽然伤口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状况,但他依然小心地套上外套向门口走去。

“小五,我们走。”

“嗯。”小五应了一声,跟上他。

崖虚和拓耶贝鲁却同时上前,伸手将他们拦下。

“你要去哪?”

“你还带着他?”

浑厚和尖锐的两个声音,在李白面前发生碰撞,震得他往后大退一步,不知要先听谁的才好。

“我不许这个危险人物继续跟着你。”拓耶贝鲁紧接着大声叫道。他凑到李白面前,双眼直盯着他,一只手毫不礼貌的指着小五,满脸的嚣张与固执。

李白不悦地蹙眉。

“请你对别人礼貌一点,不要总是用手指着,况且,我们在不在一起好像也轮不到你来允许。”他语气中夹杂怒气,冷冷回视面前这个凶巴巴的小鬼。

“可是他被……呜啊……”

拓耶贝鲁刚想喊“他被人操控了。”话刚出口,就被崖虚突然从后面一脚踩到脚底下,立刻替换了他的位置。

“死老头,你敢踩我……”

拓耶贝鲁的声音闷闷地从下面传来,崖虚却不理他,只管踩着他,不让他起来,并一脸怪笑地对着李白道,“你要去哪里,白小子?找人的话,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我哪有着急。”李白避开师父那似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又道,“反正……让我坐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做不到。”

他终于别扭地对崖虚说了句心里话,但要说不着急,那是假的。而像这样担心别人,在他来说也确实不是经常发生的事。

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即使想去找,也是毫无头绪,不免有种迷失在荒野的急切与不安。

此时,克纱儿那娇美的声音突然响起。“要找唯希,我也去。我想,我们可以藉着吉鬼找到她。”

她起身上前,从地上轻柔地抱起吉鬼,又淡漠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接着解释道,“据我观察,这个小东西与唯希姑娘相处密切,而动物的感觉,可是异常灵敏的。”

说到“灵敏”二字,她似乎刻意加强了语气,只不过,那其中暗含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明白。

如果吉鬼真能找到唯希,那是不是就证明了,她的猜测有可能是真的?她急于证实这一点。

李白看了一眼克纱儿,嘴角不经意地浮现一丝和善的微笑。

她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动物的感觉确实要比人类敏锐许多,而这个被唯希捡来的小东西,对唯希的亲切也非同一般。

“那,一起走吧。”他说着,人已经跨出了这间房。

“我也去帮你找她回来,做为回报,你跟我去西夜国。”拓耶贝鲁跟在李白身后大声地自说自话,却招来李白不耐烦的冷言。

“谁答应要跟你做交易了吗?你只要负责从这里消失就行了。”李白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完全不知有人在他背后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七窍生烟。

他将整个屋子转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佩剑,正准备向崖虚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师父不知何时消失到屋外去了,此刻正拿着两把剑从外面走来。

对于崖虚某些堪称神奇的举动,李白和小五早已不再大惊小怪,只有克纱儿和拓耶贝鲁略显惊讶。

这老者的行动神出鬼没,若不是目睹他正从外面走来,只怕他们都不会意识到他曾离开过。

崖虚在李白面前止住脚步,轻松说道,“我就不陪你们继续玩了。”

然后,他举起手中那把造型奇特,隐约泛着光泽的剑,将它横在李白面前,挠着头顶的白毛,又心虚地咧嘴笑道,“这个就是你先前拿来的那把刀,只不过,我不小心将它弄断了……

“哈哈!不过,我将它跟少量铁融合后,发现它性质没变,并且比以前更坚固,就造了这柄剑。不知为什么,像前天那种妖怪,好像只有它能砍。”

“你原来的这柄剑里面,也被我试着熔进一些,还有五小子的那个也是,你都拿去吧。”他说着,将另一把也举在李白面前。

“我要带这么多剑做什么?一把就好了。”李白从崖虚手中接过那柄泛着透明蓝紫光华的剑,忽然看得有些走神,直到听见崖虚的告别声,他才抬起头。

崖虚那挥着手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院外。

很少看见师父如此匆忙的身影,这几天,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牵动着他?李白凝视崖虚消失的方向,有点想不明白。

朦胧中,唯希知道自己又陷入先前那个未完成的梦境中了,这次,她清楚地知道。

没有环境,没有光线,一片虚无中只有那个孤立的身影。

孤寂,深沉的孤寂,是她唯一能从那个身影感受到的资讯,她的心情沉重,虽不是死一般的压抑,却是更加虚无缥缈,无所寄托。

伸出手,那水面再次环状波动,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涟漪,轻柔,却强行将那身影压碎,推开。

带着孤独的存在感,唯希极不情愿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屋内荧蓝的光线诉说着夜的谧语,仿佛梦的丝弦还在这空气中无声震奏。

清冷的月光穿透纸窗,星星点点洒在圆桌上、地板上,还有幔帐上。朦朦胧胧的光氲,让屋内的摆设清晰可见。

早上从拓耶格雷身边逃离之后,她就将这整个宅院转了个遍,只可惜,她没有机会逃出去,前门后门均有人把守着,不让她踏出一步。

最后,她只能回到这个房间,将自己关在里面,躺在床上一觉睡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

谁叫她从来都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呢,以为有手机随身便是全能。现在,她的手机应该还躺在教室的书包里。

唯希坐起身,叹了口气。自从到了这,她的时间概念就越来越模糊。

不知李白和小五怎么样了?她想起小五那个妩媚的笑就觉得恐怖,而后来杀出的那群人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少年,他对李白说的话,自己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他要杀小五……小五会不会已经死了?

唯希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

尽是胡思乱想,这种事不会发生的,李白一定会阻止。可是,万一那个少年不听呢,他与李白打起来,李白有伤在身敌不过他,然后……也死了。

“哇……”唯希惊恐地捧住脸颊,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得嘴都合不拢,差点窒息得憋过去。

呸,呸,呸,真是乌鸦脑!她恨不得使劲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这时,窗外忽然有个影子从房顶上跃下,唯希警觉地跳下床,蹑手蹑脚的快速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对面的房里晃着微弱的烛光,刚才那个人影,便是进了那个房间。

“得到消息,那些人要往这边来了。”夜深人静,树影扶疏,杰的话语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哦?”拓耶格雷略微沉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饮下杯中的醇香甘露,接着说道,“你派你的人去,务必将圣石给我找出来。”

“罗什克纱儿不是说……”

“她的行动似乎没那么顺利,我已经帮了她一次,不能总等着她吧?”

“是,知道了。”杰领了旨意,便恭敬地退出房间。

烛光摇曳,橙红的微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暖暖的,那微光在拓耶格雷精美的五官上跳跃着,更将他衬出几分绝魅。

他将已空的酒杯伸向一边,旁边,一双颤抖的手捧起酒壶为他斟酒,不连贯的水落声,在这安静的空间中被放大。

“怎么,凝珠,害怕了吗?”

拓耶格雷看向坐在身边的女子,以那充满磁性的性感嗓音问道,声音飘缈平淡。

“因为看见我杀了你姐姐,所以害怕了?”

只听“匡”的一声,酒壶被抖落,凝珠的呼吸紊乱而急促,目光有些呆愣地低下头,心神恍恍惚惚,她怎能不害怕?

拓耶格雷将酒杯放至几案上,俯身将凝珠压在身下。他那透着橙色微光的发丝,从脸颊两侧如瀑布般垂落,将盈满笑意的双眼遮入阴影中。

他轻轻撩开她额前乌黑的秀发,在那里印下细密的吻,并一路吻下。

凝珠没有丝毫反抗,对这个在她面前杀了她姐姐的男人,她依然无法克制地沉沦、迷醉,堕入深渊无法自拔。

她知道,只要能换来他对自己的一丝垂怜,她便会义无反顾,即使是自己的命也可以双手奉上。

悲哀的泪在长长的睫毛下晶莹聚集,带着跳动的烛光滑入微笑的嘴角,她已经……无可救药了。